《括苍山恩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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括苍山恩仇记- 第3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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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已到此,刘浪就是不想去,也由不得他了,只好起立拱手,口称:“敢不遵命!”一口把酒喝干。大家也都干了酒,各自归座,另寻话题。

座中有个胖子,不过五十来岁年纪,却已经六根清净,满头烦恼丝荡然无存,红通通亮光光一个大肉球,喝了几杯酒,更显得油光水滑,可鉴人影。此人姓吕名敬之,外号“大肉球”,是壶镇街上最大的大祥绸布庄老板,恩赠四品衔州同吕载扬的嫡孙,也是吕团总的堂房兄弟,在壶镇一带,要算是数得着的富户了。林国栋的父亲中了进士以后,官运亨通,身价倍增,把一个老疙瘩闺女送回太姥姥家,嫁给了吕敬之,因此林吕二人是郎舅之亲,平时走动得也最勤。

吕敬之有一子一女,儿子名叫福根,早已娶亲,并给他生了一对儿胖小子,花前月下,含饴弄孙,享尽了人间清福;他女儿是大年初一的生日,生她那天,正好天降大雪,因此取名叫瑞春。两口子对女儿宝贝得了不得,真叫做捧在手上怕摔了,噙在嘴里怕化了,搁在兜儿里怕挤了,锁在箱子里怕丢了,也不知该怎么疼她怎么爱她才好。十岁那年,请了个瞎子先生到家里给她排算八字,说她是个诰命夫人的贵命,日后有凤冠霞帔之份。从此以后,两口子更加疼爱她,恨不得把心儿肝儿都掏出来给了她才好。十三四岁上,就有那显贵富户托媒人来提亲,两口子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总不称心,一直拖到女儿今年都十九岁了,还没有许配人家。

当时当地风俗:闺女一到十六岁就得定亲,要是过了十八岁还没有说定婆家,那简直就是没人要的烂庄姑娘了。为女儿的亲事,高不成低不就的,吕敬之也确实伤透了脑筋,无怪乎满脑袋头发全掉光了。刚才听刘教师讲述林炳赴试大显身手,又听老学究说起司马相如琴挑卓文君夜奔的一段故事,不觉想起了自己的女儿:瑞春的诰命夫人,是不是正应在林炳身上?借着酒兴,就当众对林国栋说:

“舅兄,这几年内侄不大上我家走动了,我还只当是生分了呢,原来却是在家里一心练武,才几年工夫,就这样了得。后生可畏呀!照这样的武艺,明年癸酉年正是省里乡试的日子,只要下考场,这武举是没个跑的了。真是鹏程万里,前途远大,无可限量啊!不过嘛,大舅,不是我当妹夫的当众说你,在这儿女亲事上头,你可是太不上心啦!要是我没记错的话,内侄比我们春丫头大四岁,今年也二十三岁啦,  还没听说你给他提过亲事呢!”

林国栋见妹夫把林炳夸得一朵花儿似的,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放下筷子,转过身去面对着吕敬之,却又是对大家说:

“不瞒诸位说,我倒是早就盼着抱孙子啦!只是小犬比我有心眼儿,总说功名不成,宁可终身不娶,绝不提亲。我看这也是后生小子的一点儿志气,怎能拗他?如今县试首捷,总算是有了一份小小的功名了;要是明年省试,托祖上荫德能中上举人,也就该给他定亲啦!”

吕敬之听说林炳在功名上如此用心,志向远大,更其欢喜不尽。头几年看林炳还是个没出息的山村孩子,长大了至多不过像他老子那样,当个土财主而已;今天看来,象笏乌纱,蟒袍玉带,好像伸手就能够着了似的。既然如此,瑞春的凤冠霞帔不找他要找谁要去?趁此机会,给他来一个即席提亲,岂不是大好?主意定了,也就哈哈一乐,顺水推舟说:

“内侄小小年纪,有此雄心,壮志指日可酬,功名富贵,得来不过撚指间事,可喜可贺。我这里有几句不知进退的话,不妨当着诸位亲友,与舅兄商酌一番。我们家春丫头,舅兄是眼看着她长大的,论长相模样,论脾性心计,远的不敢说,这方圆几十里之内,恐怕要算是脑袋上顶石担──头挑的吧?说实在的,为了她的终身大事,我的心都快要操碎啦!如今闺女的年纪也一天天大了,没有般配的主儿,我能稀里糊涂地把她推出家门就算完事么?说来也巧,你们家炳哥儿呢,听说是个打遍壶镇无敌手的尖子。我倒有意思要把这两个尖子配成对儿,来个亲上加亲,只是不知道舅兄看得上看不上呢!”

对于吕家的闺女,林国栋确实是看着长大的,哪能不知道?要论长相模样儿,其实也只平常,充其量不过有五六分姿色,算得上是个中上等人物,只是爹娘宠爱,衣裙钗环,花粉胭脂,全选那时新的上品的置备,打扮出来,就显得人才出众了。要说到脾气性格上头,瑞春是个从小娇生惯养的千金,壶镇一条街上,谁不知道吕家姑娘是个说一不二的小姐,家里什么事儿都得她说了算?小时候,稍不如心,动辄就是摔盆儿砸碗儿撕衣裳。在壶镇垟一带,端的是个尖子──是她爹娘的心尖子,是脾气大的人尖子。

这样的尖子,可实在有点儿不敢领教。如今姑娘大了,能一下子变得温厚柔顺,做得来贤妻良母么?娶进这样的儿媳妇来,林村又不像壶镇那样繁华热闹,万一住烦了住腻了,觉得日子过得不可心如意,发作起来,一哭一闹三上吊,搅一个鸡犬不宁,合宅不安,谁受得了?儿子要是争气,能在头一两个回合镇住她呢,倒也罢了;要是儿子惧内服软,前三点儿就让人家给拿住了,从此还不把令旗儿抢了过去,托大自专起来,闹一个牝鸡司晨①,阴阳颠倒,好好儿一家人家,就会让她给搅得乱七八糟,如此看来,这样的姑娘,断断要不得。继而转念一想:吕敬之是壶镇有名的富户,女儿又是他两口子的命,这一份儿嫁妆,用不着说,一定也是格外丰厚的。看在钱财的份儿上,砸几个碗,撕几件衣裳,反正是她娘家带来的,又算得了什么?当了儿媳妇,离开了父母亲,做姑娘时候的娇纵脾气能改过来的也不是没有,何况自己儿子也不像是那种专听老婆话的软耳朵胎子。再说,妹夫有心在酒宴上当众提出这件凰求凤的事儿来,面子上的事情,自己即便有一千个不愿意,也无法驳回呀!既然如此,为什么敬酒不喝喝罚酒呢?至于这门亲事日后和美不和美,那就只好听天由命啦!想到这里,赶紧装出一副求之不得的神态,哈哈大笑一声,以手击腿,站起身来大声说:

……………………

①  牝(p ìn 聘)鸡司晨──牝,指鸟兽的雌性。牝鸡司晨就是俗话说的母鸡打鸣儿,比喻阴阳颠倒,权力被女人掌握。

“巧极,巧极!真是不谋而合,咱们俩完全想到一块儿去啦!其实,我早有此意,只是自己家境清寒,孩子又  忒不成器,怕你两口子为难,不敢开口。今天既然承蒙错爱,敢不从命?不用远请,就烦文武二位教师执柯作伐,写出两家庚帖,明儿拿到大桥头去烦请阴阳先生张铁山合一合八字①,要是不冲不克,咱们就算是一言为定,单择吉日纳聘好啦!”

……………………

①八字──我国以前用天干(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和地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两相配合以记年月日时(如甲子年乙丑月丙寅日丁卯时),称为“八字”。这八个字在五行(金木水火土)中又各有所属,而五行又各自相克(如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等)。迷信的说法,认为一个人一生的命运,富贵贫贱,凶吉祸福,以及夫妻公婆之间是否相妨相冲,都和生辰八字有关。因此在婚配之前,先要请阴阳先生推算男女双方的八字,看五行是否相克,称为“合婚”。

姑表兄妹成亲,习惯上称为“姑血倒流”,当地则称为“娘家亲”或“回娘亲”,一般来说是不大好的,虽然不是绝对不许,但也以避免为上。不过今天的事情,乾坤两造②自己都已经说好了,外人谁又愿意来拆散?何况又是喜上加喜的喜事儿,在座的谁不捧场?一时间你一言我一语的,居然是姻缘前定,天作之合,普天之下,没有比这一对儿更相称、更般配、更可心的夫妻了。老塾师当即离座戴上眼镜写出两家庚帖,递给双方收了。大家又敬了三杯贺酒,说了一些吉利话,闹得满屋子喜气洋洋。

这时候,村里有个管祠堂管族务的地保名叫林国梁的,见林国栋今天高兴,想趁机进一番游说之词,也就搭讪着插进话来。他先说了些姻缘前定,“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之类的常谈套语,接着又话锋一转,归到本题上来:

……………………

②  乾坤两造──乾和坤都是八卦中的名称,代表天地和男女。因此乾坤两造,就是“男女双方”的意思。

“咱们林村二百多户人家,一千多口人丁,出出进进,去壶镇赶集,上县城办事儿,都只得走村西头那座小桥,这对村东头的住户来说,实在是太不方便啦!赶明儿林炳完婚,花轿嫁妆,亲友贺客,也都得从村西头拐老大一个弯儿绕过来,多耽误事儿啊!头两年我就琢磨,想在咱们村子的正中央,另建一座至少能并排儿走两三个人的比较宽大一点儿的石桥。去年跟四叔合计过好几次,要造这样一座桥,尽管石宕就在跟前儿,采石之外,奠基运料,现场施工,都少不得人手,算下来没有三百五十吊钱,恐怕是动也动不得的。壬戌年开祠堂杀猪出谷,供应民团打长毛,几十年的积蓄,已经悉数用光,这两年地方上事情多,开销大,年成又不好,直到如今,还缓不过这口气儿来。祠堂祭祀田收的租谷,入不敷出,清明节办祭祖,都不得不尽量省俭才能应付,哪儿还有余钱来修石桥?头几天我跟四叔又聊起这件事情来,四叔叫我来跟二哥商量商量看,要是二哥能够慷慨解囊,捐助一半儿,来玉成这件功德无量的好事儿呢,下剩的一半儿,我就可以挨家挨户去写缘募化来凑足了。此事成与不成,就听二哥你一句话啦!”说完,拿眼睛瞅着林国栋,等待着他的答复。

林国栋呢,也想起了他白天听见唢呐响赶紧出门去,而报子却要绕一个大圈子才能走到自家门口这件事情来。揣摩半天,觉得村子里没座像样儿的桥也确实太不方便了。往后,儿子中举人娶媳妇儿,家里办喜事的日子多着呐,难道老是这样绕着走?再往细里一想:三百五十吊钱的一半儿,也合七八千斤大米哪!花这么多的钱,却把桥造到别人家门口去,自己住在村东头,来来往往,还得绕一半儿路,太不划算了,再说,今天满壶镇的头儿脑儿都在这里,当着那么多体面人物,不趁此机会显示显示我林国栋慷慨大方急公好义,还等什么时候?想到这里,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哈哈一乐说:

“何必惊动大家,叫乡亲们花钱呢!想当年壶镇造那么大一座石桥,还是吕府上独家出钱呢,如今不过是造一座小桥,还用得着满世界筛锣写缘凑份子吗?只是这座桥如果只有三五尺宽,是不是还嫌小点儿?再说,没有栏杆,到底不怎么安全。反正拉一刀出血,拉两刀也出血,我的意思不如干脆造一座带栏杆的石拱桥,造得高些大些好看些。至于钱嘛,不用大家费心,我一家独出就行了。不过,村西头已经有一座桥了,所不方便的是住在村东头的人。要造新桥,当然只能造在村东头。这样,住在村中央的人,爱走哪边儿走哪边儿。不知道诸位以为怎么样?”

在座的人,都知道笑面虎死要面子的性格,也都明白他今天肯出钱来造桥,主要是为图自己的方便。不过这个平时一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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