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恩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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括苍山恩仇记- 第38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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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太爷等一行三十多乘轿子,加上百十名差官衙役护卫长随人等,一路上锣声震耳,旗伞蔽日,浩浩荡荡,好不热闹。只消半个时辰,就过了周村,到了下洋,龙首山上的姑妇岩已经遥遥在望;再走二里许,就到了小赤壁,与巉岩高处的龙耕岩隔溪相对了。按照众绅衿们的想法,金太爷一定会就地停轿,然后从小赤壁开始,安步当车,一处处地去畅游胜迹奇景的。却没有想到轿过问渔亭前读书洞下,金太爷依旧端坐轿中,不动声色,既不喝令停轿,也不左右张皇,倒好像压根儿就不想游山逛景似的。其实,他这是故作镇静,对于今天的半日之游,早已经成竹在胸,作好通盘计划了。

三年前,金太爷莅任之初,丁拐师爷久慕仙都奇景,偕同几个同来的幕僚,雇了一个向导,已经捷足者先登过一次了。今天成了“再度刘郎”,虽然还不能充任导游之职,但是指点江山、从旁献计的资格,却是有了的。按照他的策划:第一,仙都胜景,分布在恶溪两岸,尽管相去并不太远,但无大路相通,又少桥梁连接,因此,车轿马匹都不如舟楫方便;第二,仙都胜景,大小不下一百余处之多,要想在一天之内遍游尽历,几乎是不可能的,除非分作两天,以鼎湖为中心,一天沿溪西游,一天沿溪北游,还要请一个熟知地理掌故的好向导解说引路,方才能够把主要胜迹游览一过。根据丁拐师爷的献计,金太爷在几天之前就已经着人知会石笋前的地保,责成他在二十五、二十六两天备好小船四只,向导一名,准备迎接合县官绅畅游仙都。

小小一个石笋前村,由于就在鼎湖峰下,又与著名的独峰书院相邻,因此不时有达官贵人、名流学士光临。村里的地保,对于如何接官,不但十分熟悉,而且指着导游,还颇能给自己、给村民寻点儿出息。当他得知县太爷即将偕同宝眷绅衿们顺道一游仙都,不敢迟慢,当即锁下了四条渔船,商定了请刘福喜担任向导。二十五日一早,大开祠堂门,净水泼街,里里外外洒扫得干干净净,又用大饭甑蒸上了上白的米饭,打点下粗的细的菜果,只等官绅吏役人等到来。

巳正光景,远远听见鸣锣开道,地保忙带上族中长者及刘福喜等人到村口去恭候迎接。轿子刚在祠堂前放平,还没有抽起后杠,三个九寸双响花炮就飞上天去,表示了全村的子民百姓对父母官的爱戴和尊敬。对于本村地保如此隆重尽礼的迎接仪式,金太爷感到颇为满意。

金太爷钻出轿来,见祠堂前的空场虽大,却扫得连一根儿柴禾棍儿也没有,还用清水泼过,不见一点儿尘土飞扬,不由得时本村地保办事的巴结,又增加了一分好感。祠堂的大门正对清溪,空场南面是一片竹园,那毛竹挺拔翠绿,一根根都有碗口粗细。村子里的大人孩子,分明经过地保的劝说和威吓,全都回避或躲藏起来了。祠堂门口,只有地保带着几个须发皤然的老者和一个士子模样的中年人在门口躬身恭迎。金太爷想到自己此来并非为公,不宜过于倨傲,就抱拳略拱了拱手,又和身后的绅衿们逊让了一番,这才和姽婳夫人并肩走进大门。

祠堂里面,一共是四间倒厅、五间中厅、五间大厅,还有两个用鹅卵石砌成花卉图案的大天井,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大厅是个敞厅,供着历代宗亲的神主牌,中厅是花厅,雕花的窗棂上糊着高丽纸,又刷过羊脂,不但能经风雨,还格外透亮。正中央一间,南北都有门,直通大厅。中厅里面,用隔扇隔成大小两间,外间放着整整齐齐的九张方桌和一张书案,每张方桌四周都放着方凳,看得出来是村塾课读的地方。今天接官,这里临时做了太爷和绅衿们的歇脚之所。一众隶役下人们,则都在两廊和倒厅上休息。

贵客们坐下,管祠堂的送上茶来,地保跪禀船只、向导、午膳都已准备齐全,随时听候太爷的示下。金太爷微露笑意,频频点头,说声:“知道了。”就挥手示意地保起去。姽婳夫人一向放纵不羁,这次跟随太爷出来游山玩水,〃奇…_…書……*……网…QISuu。cOm〃而绅衿们的内眷则多数直去坑沿,因此她特意穿上袍褂,戴上大帽子,打扮成文案相公的模样。她生性本来就好动不喜静,又是长期被拘在内衙难得出来走走的人,一旦到了这么个陌生的所在,两只眼睛哪里闲得住?趁金太爷跟本村长者说话的工夫,她见隔扇门并未下锁,就站了起来,问也不问一声,竟大咧咧地管自推开房门,走了进去。金大爷看见,倒觉得有几分不大相当,只好搭讪着问:

“看这里的陈设,分明是一所学塾的样子,不用说,里间当然是塾师的书房了。但不知是哪一位老夫子在此执教?”

刘福喜见问,急忙躬身回答:

“不敢,正是治晚在此勉充教席。山野村塾,教几个蒙童,不过是为了糊口而已。误人子弟,惶恐得很!”

金太爷看着眼前这个汉子,面目黎黑,浓眉大眼,身穿一领半旧青衫,头戴一顶褪色儒巾,脚下黑鞋白袜,唇上蓄几根稀稀疏疏的胡子,虽然是儒生打扮,却全然没有读书人那种风流倜傥、文质彬彬的气派,心里先有几分瞧不上眼,也就大咧咧地顺口发话说:

“老先生不必过谦,仙都乃是朱老夫子当年讲学之地,源远流长,于今想必发扬光大,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矣。老先生要不是经纶满腹,学富五车,深得儒学渊源,怎能在此任教?但不知贵塾中现有几许学童?所读何书?”

刘福喜心知县太爷是没话找话,随便问问而已,也就不加渲染,如实回复:

“不瞒老父台说,治晚是读书不成,功名不就,别样营生又一无所长,万不得已,方才教几句书,混一碗饭吃的。要论学问之道,却是浅薄得很,惹老大人笑话!好在山乡村童,读几句书,认几个字,大都只为写信记账,并不为求取功名、出仕为官。如今塾中有蒙童三十六人,教的乃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诗》和《论语》、《孟子》、《大学》、《中庸》这几部书。有几个年纪稍大的,读完了四书,已经开笔学做破题了。”

金太爷见他所教的蒙童不过如此,就认定刘福喜只是一个混饭吃的山村学究而已,脸色眼神中,不由得更加目空一切起来,仰面朝天,狂态毕露地说:

“学生来到缙邑,已阅三载。纵观此方人士,朴愿①少文,平素诵习,除制艺之外,举凡经史诸子、古诗文辞,罕见肄业,而且民间藏书极少,既无先哲之教,又缺博览之助,怎么能够扩其器量而广其见闻呢!自从明代以还,制艺兴而经术衰,八股行而骚雅废,有志于仕途者,莫不以制艺八股作为进取之阶。等到春风得意之后,若不是身居翰林清要之职,则又鞅掌②簿书,忙碌终日,无暇他求,斯文不振,由来已久!看起来,也不是缙云一方如此吧?”

……………………

①  朴愿──质朴乡愿。

②  鞅掌──指公事忙碌。语出《诗经·小雅·北山》:“或栖迟偃仰,或王事鞅掌、”毛传:“鞅掌,失容也。”指事务繁忙,来不及整理仪容。

刘福喜见金太爷这样看轻缙云人,心里十分不悦,就存心把历代缙云县的文人学士抬了出来气他一气:

“缙云山乡,地处穷乡僻壤,自古民智不开,与诗书无缘。但自从考亭先生③在本县创独峰、美化二书院以后,缙云士林,迭年来人才辈出,于宋明两代出仕为官者颇不乏人。举其要者:宋代有詹骙,字大中,大中祥符元年进士第一名④,官大中大夫翰林学士,本县城南詹山下建有状元坊,至今仍在;詹迥,字明远,庆历间进士,官礼部尚书观文殿大学士,封少保齐国公;詹度,字世安,宣和中授资政殿学士,建炎间官至资政殿大学士,封信国公;潜说(yuè悦)友,字君高,号赤壁子,南宋淳祐元年进士,官户部尚书,著有《咸淳临安志》一百卷;赵顺孙,字仲和,南宋淳祐十年进士,官吏部尚书,端明殿学士,著有《四书纂要》、《近思录精义》等。到了明代,有李棠,字宗楷,宣德五年进士,官刑部右侍郎,巡抚广西,提督军务,著有《蒙斋集》;周南,字文化,成化十四年进士,官右都御史,总督两广军务兼巡抚,赠太子少保,著有《白斋稿》、《盘错集》、《许郢州诗》等;卢勋,字汝立,嘉靖十一年进士,官南京①刑部尚书;樊献科,字文叔,号斗山,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官山东布政副使、广西左参政,著有《读史补遗》、《诗韵音释》、《樊山疏议》、《旅游山居吟稿》等;郑汝璧,字邦章,号昆岩,隆庆二年进士,官兵部右侍郎兼佥都御史,总督宣大、山西军务,著有《延绥镇志》、《由庚堂诗文集》等;李键,字廷守,号铁城,嘉靖三十五年进士,官四川布政司右参政,著有《五经正义》、《性理明解》、《二十一史汇纂》、《赐养堂集》等;李鋕,字廷新,号旭山,万历二年进士,官刑部尚书兼署都察院左都御史,赠太子太保,著有《三朝奏稿)、《三游诗稿》、《乐泌堂文集》等。除此之外,宋明两代,出身举人、进士,官至知县、知府者,则多如牛毛,数不胜数。著作之未刊者,更是汗牛充栋。老父台何由得出敝乡人朴愿少文的结论,且谓‘斯文不振,由来已久’呢?”

……………………

③  考亭先生──考亭,地名,在今福建建阳县西南。朱熹六十一岁时从崇安迁居考亭,建竹林精舍,聚徒讲学,因此后人称朱熹为考亭先生。

④  这里根据当地詹氏宗谱记载,有一本县志记为淳熙二年状元及第,但二者在《宋史》中均无记载。

①  南京──明成祖朱棣于永乐十八年庚子(1420)迁都北京,以南京为“留都”,仍设有朝廷及六部九卿等官员,但都是闲职,没有实权。

金太爷没有想到这个其貌不扬的山村塾师,对本县先朝的文人学士竟有如此熟悉,信口道来,如数家珍。只是数来数去,无非宋明两代,本朝人士则一个未曾提起,于是抓住这个话柄,继续揶揄说:

“老先生适才列举宋明两代贵邑的文人学士,学生初来署理之时即已有所耳闻。据老先生所言,缙邑自朱老夫子设学以来,  文人辈出,青史有名,唯独大清朝开国至今二百多年,得中进士者即寥寥可数,其中只有东门李老先生一人当上个侍郎,此外更不见有几多知名之士出仕京师,辅弼圣朝,这种情况,就文士辈出的江浙二省而言,似乎并不多见。据此而论,岂非‘斯文不振,由来已久’也么?”

刘福喜今天接官,一者是村中塾师;二者是旅游向导,职卑言微,本是无缘与县太爷分庭抗礼、纵谈古今的。只为金太爷倨傲过甚,把缙云人说得一文不值,方才负气历数前人,无非是为邑人争光的意思,不料金太爷抓住本朝,继续排揎,刘福喜一时犟脾气发作,反正今天不是在县里而是在仙都,更何况他今天已经入我彀中,受缚在即,不怕他寻衅生事,正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就意在言外地说:

“老父台莅缙三载,当知山野之民,秉性愚鲁而心怀耿介,士子中更多桀骜不驯之众。宋灭以后,明亡以还,敝邑士林之中实不乏佼佼者,然大都隐德不仕,或渔或樵,纵情诗酒,放浪于形骸之外,浪迹于山水之中,不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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