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恩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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括苍山恩仇记- 第8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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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就剩两个整天了,请老叔务必赶上一赶,只求词句通顺,不必过于斟酌推敲,以免病中费神劳心等等,也就告辞了自回林炳家来。

老学究收起十两纹银,赶紧从书箱中找出那部珍藏多年却难得一读的《墓铭举例》①来,东抄一章,西摘一句,加上虚词实事,之乎者也,悲夫痛哉,于戏咨嗟,说的无非是林国栋夫妇如何德高望重,吴家子弟如何恩将仇报,以致八方震惊,千夫所指,异口同声,怒叱群寇,如此等等,尽情地捧臭脚,拍马屁,反正做吴氏一门不着,骂了个痛快淋漓,狗血喷头。写完之后,自己又咿咿呀呀地击节而读,一句一点头,三句一兴叹,看起来文通句顺,读起来铿锵有声,就好像读的是一篇千古绝唱似的。读到后来,简直是三代以下再也没有这样好的文章,连自己都不相信这是出于自己的手笔了。自我欣赏之后,取一张雪浪笺来恭楷誊清了,第二天一早就打发孙子送去给林炳过目,单等丧主点了头,再用中楷写出,交给石工去拓硃錾刻。

……………………

①  墓铭举例──明王行编,取韩愈、李翱以下十五家墓志铭文,标为十三例,共四卷。

林炳是个自幼不喜读书的武人,在文字上头,本来就不十分讲究,如今见说得自己父母如此之好,吴家子弟如此之坏,又是叔公扶病挥毫的佳作,还有什么可说的?

弹指间又过了三天,眼看着已经到了第六天的中午了,还不见吕久湘回来。凡是知道老牙郎去干什么营生的“军机大臣”们,都有些着急起来了。赛神仙说:择定了的吉日是不能更改的,童男童女也不能省去不用,要不然,一圹风水宝地就这样白白地糟踏了。不用说上千的银子统统付诸东流,镇不住龙脉,子孙后代不单不能生发,反而有家败人亡的祸事临头。这一说,说得林炳也毛咕起来,就想趁眼下还有半天多工夫,多着几个人出去不惜重金就近找一找,就不信会一处也找不着。

林国梁的意思,想去找一趟金团头,看他手里有头面整齐点儿的男女孩子没有,哪怕年龄大点儿小点儿呢,就买他一对儿回来,一者在价码儿上可以少花许多钱;二者那些穷花子们只要有了钱,哪怕日后知道孩子进了坟莹了,也不会惹起麻烦。林炳却说不妥:一者是金团头的那一班孩子们,素常大家也都见到过的,肮里肮脏,邋里邋遢,哪有一个像样儿的?赫赫有名的林府,规模宏大的蛤蟆岭坟园,竟然埋进一对儿小花子去,岂不叫人笑话?再说,即使真有干净端正的,金团头那里,能这样太太平平让你把孩子埋掉吗?要不事先用银子塞住了他的嘴,别看那小老儿见了谁都低头哈腰叫老爷,耍起赖皮来,可比谁都行家。这样的人,还是不去沾边儿的好。

吕敬之跟吕久湘打交道已经二三十年,深信他人头熟、门路广,像这样的事情,虽说在时间上紧迫了一些,却还不至于办不成功,因此主张不妨放宽心再等上一等。万一要是真的明天一早回不来,到时候他还有一条锦囊妙计可以应急,管保少不了这一对儿孩子来陪葬就是了。说着,凑到林炳的耳朵旁边轻声地嘀咕了几句。林柄先是脸上微露一丝儿为难的神色,略为迟疑了一下,也就点头认可了。

赛神仙不知道吕敬之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虽然神机妙算赛过神仙,却也摸不透他的腹内文章,难解个中奥秘,别人家里的丧事,自己既不掌令,不过是个军师谋士的角色而已,只要他明天一早能交出一对儿童男童女来,管他是抢来的还是骗来的呢。这样一想,也就不再过问了。

林国梁自以为身居护丧,主持一切,可以预闻军机,虽不发问,直瞪着两眼只管瞧着林炳和吕敬之。吕敬之见林国梁瞪着自己目不转睛地傻看,就说这事儿眼下还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要是天黑以后吕久湘还不回来,大家再聚到这里来听他下一步的对策。林国梁见如此说,也就不便于紧钉着细问。大家怀着不同的心思,各自散去。

申牌过后,太阳看看偏向了西山,大家都估摸着吕久湘今天是不会回来的了。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来回说:蛤蟆岭那边有两乘白布篷小轿如飞而来,八成儿许是吕久湘回来了。大家听说,都步出大门外来看,果然有两乘轿子往林村方向快步抬来,就站在门外看个分晓。约摸也就是两袋烟的工夫,两乘轿子都在大门口落了肩,后面一乘没等轿子停稳,一个人一掀轿帘儿,就迈出轿杠外面来了:圆乎脸儿,大肚皮,浓浓的眉毛八字胡,一天到晚喜笑颜开的鲶鱼阔嘴里上下镶着四颗金牙,不是吕久湘又是谁呢!只见他走出轿来,也不忙跟大家打招呼,却走到头一乘轿子旁边,亲自掀起轿帘儿来,嗓门儿虽大却透着十分和气地说:

“到家啦!快出来吧!”

随着他的话音儿从轿子里走出一个十三四岁的俊俏丫头来:明眸皓齿,梨颊生涡,穿一身崭新而略肥大一点儿的掐金挖云大红衫裤,越发衬得那张桃花也似的脸蛋儿有如火烧云一般鲜红欲滴;身段纤细苗条,却是一双天足,虽然没有缠小了,倒也娇小玲珑,十分可爱,不见得比三寸金莲有何减色之处。只见她走下轿来,在几十双眼睛下面,依然抬头挺胸,神态泰然自若。刚走了几步,见吕久湘在人前站住了,也就止步立定,却拿眼睛不住地前后左右四面打量,上下观看,全无半点儿羞涩畏缩的样子。

吕久湘不等林炳开口,见来喜儿正在旁边,就叫他过来把这个小丫头带到大奶奶房间里去,自己这才跟吕敬之等拱手相见,进门落座,摒去从人,细说这几天来出去采买男女孩子的经过。

原来那天吕久湘赶夜路到了永康,大清早的把几个认识的人牙子愣从被窝儿里拉了起来,可是结果很叫人失望:虽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大丫头,但那是骗子手从人家里拐出来的,已经倒过几次手了,不单年纪不合适,长相模样儿也拿不出去,再说,谁也不敢保她真是姑娘不是。要找小子,更是谁的手里也没货。无可奈何,换一乘轿子又到了金华,找着了几个人贩子一问,连二十以下的姑娘都缺少,有的,不过是被婆婆或大伯子卖出来的中年寡妇,再不然就是不满十岁的小丫头了。男孩子,更是不论大小全没有。有一个人贩子说:

“这年头儿,人口买卖的生意也很难做。一是没来路,不比那兵荒马乱的年月,大路边儿上死了爹娘没人要的孩子有的是。如今只能指着遇上水旱天灾,或是赶上青黄不接的日子,穷种田的家里揭不开锅,拿个七八岁的丫头换上几吊钱,好歹籴几升米一家人对付着熬粥喝。十多岁的丫头,怎么说也能帮家里干点儿活儿了,谁又舍得往出卖?要说到小子,哪家都是十个八个不嫌多的,要不是拐子拐来的,穷疯了也不能把儿子卖了呀!二是销路窄,这年头儿,除了娼家妓院每隔一两年还能买进个把女孩儿之外,谁家愿意买个只会吃饭不会干活儿的小丫头?除非有人愿意买去当童养媳,可那样的人家又出不起大价钱。好卖的倒是二三十岁的小寡妇,只要她娘家没人,花十吊钱从她婆婆手里买过来,再卖到深山冷岙一般姑娘不愿意嫁的地方去,一转手之间,倒许能落个对半儿利息,你要找十四五岁的一对儿孩子,还要头脸整齐模样儿好看,只怕不那么容易。这样的女孩子,只有花茶店①、档子班儿②、勾拦院儿③里才有。不过那里面没有出过门儿④的清倌人⑤,不花大价码儿恐怕也接不出来。我听说兰溪朱家班子里早年买进去一个女孩儿,论长相,不用提有多可人疼的了,可就是一宗,那性子比野牛野马还要野上三分儿,如今也有十四岁了,却连脚都没能给她缠上,任你有几个人看着她,错眼不见自己就解下来了。单为这件事情,她干娘没少打她,却谁也没见过有这样不怕打的女孩儿的,任你打得她皮开肉绽,就是不求饶。往后要靠皮肉挣钱的姑娘,只能拣那人前不露的暗处打,还不能打伤了打残了,气得她干娘也是无法可想。还有一宗,小小年纪,嗓音甭提有多亮多脆多好听了,可只有在她自己高兴的时候才拣她爱唱的唱上那么一支儿半支儿的。她干妈教她的那些行院小调儿,她连半句也不肯开口。为这一宗,鞭子蘸凉水也不知打过多少回,吊起来不给饭吃也不知吊过多少天,软的硬的招儿全使遍了,愣是降不下她那天生就的野性来。她干娘也实在没办法,只好发她到下房去挑水劈柴洗衣裳,当个粗使丫头,没想到她又几次三番惦着跑,如今只能关在屋子里,还得搭上一个人看着她。前儿我有个拜把子同行兄弟从兰溪来,讲起了这件事情,说是她干娘透出话儿来了,要是有人愿意要这个孩子,她情愿赔几吊钱倒出手去。这样出了名儿的犟丫头,干我们这一行的,都怕砸在手里,谁敢伸手?你要是只为买个使唤丫头,这倒是个好机缘儿,有我兄弟在那里做经纪,包你吃不了亏。孩子也算有了造化,省得往后卖皮肉混日子了。”

……………………

①  花茶店──有妓女陪客的茶馆儿。

②  档子班儿──即卖唱的小班儿,只唱不演,是戏班儿的一种。

③  勾拦院儿──即妓院。

④  没有出过门儿──“没有接过客人”的妓家行话。

⑤  清倌人:对“红倌人”而言,指没有接过客人仍是处女的稚妓。

吕久湘心想:这次要买的姑娘,反正是往坟墓里一送就算完事大吉的人,管她性子好性子野呢,就谎称要给自己的闺女买个陪房丫头,赶到兰溪,烦那人的兄弟做中,只花了九十吊身价五吊佣钱,就把这野性子姑娘买过来了。细细问她,才知道因为她右手手心儿里有一块硃红的硃砂记,班主又姓朱,就给她起名叫朱红。她说她自己本姓李,是金华北山双龙寺里一个种菜道人的女儿,八岁那年跟爹进城买东西叫人拐了去卖给朱家的。

你想那吕久湘是什么人物,对付这样一个刚懂人事的小丫头,还不是怎么拨弄怎么转吗?他带她到估衣铺去拣那最新最美的衣裳给她买了一身,又答应她往后一准儿给她家里送信儿,叫她爸爸来赎她,透着又和气,又豪爽,三十六招儿鬼花招刚使出头一招儿来,就把这个六年来泡在苦水里受尽折磨饱尝鞭笞不知人间尚有温暖二字的苦命姑娘给蒙了个晕头转向,只当自己遇到了好人,从此跳出了火坑,有了重见爹爹的指望了,就乖乖儿地跟着吕久湘上了轿子,一个比野牛还野的犟姑娘,一下子变得比绵羊还温顺,成了个怎说怎么听的小丫头了。

吕久湘两天工夫跑了三个县,却只办成了这样一档子事情,还欠一个小子没有着落。他经营了一辈子棉麻粮油山货土产,说句不是吹牛的话,那真好像自己仓库里现存着上万件货色似的,要什么有什么,调拨周转,买进卖出,还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拿着现钱无处买货的尴尬局面。算算日子,只剩下两天了,要回去尚且得搭上赶夜路的工夫,哪里还有时间再在这里没脑袋苍蝇似的瞎旋磨(变音为xué…mo ,也写作踅摸)?一面感叹着隔行如隔山,不是地头蛇降不住强龙,一面雇了两乘轿子,连夜赶了回来。

林府丧事的军机大臣们听吕久湘讲完了这一趟辛苦买卖的前后经过,给他道了劳乏,大家坐下来另想补救的办法。赛神仙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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