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恩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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括苍山恩仇记- 第9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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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穴这件事情上来了。当时要是带上两三个人一起去,恐怕后来的一切波折就都不会发生,何致于会弄到今天死的死伤的伤,连爹爹的尸骨都不知道着落何方呢!这不是爹爹也有疏忽大意考虑不周的时候吗?那天晚上,二虎就看出只身入虎穴的危险来,可是已经太晚了。他要是早来一步就好了……

“娥子,你想什么哪?”

本良看见月娥两眼发直愣神半天儿了,坐在床前一句话也不说,就推了推她,一下子把她从沉思中惊醒了过来。

月娥也就不隐瞒,把自己的想法都说给了大哥听。本良听了只是嘻嘻一笑,不像正经又不像玩笑地说:

“对呀!正为着这座花坟是咱们亲手修起来的,只有咱们最清楚它究竟有多结实。你不也知道吗?一尺来厚的石墙石顶,用铁锤能不能砸碎?咱叔的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能办到的事情,他上刀山下火海也要办,办不到的事情,他连试也不去试,这就叫做‘知难而退’嘛!”

对于这样的答复,月娥一半儿相信,一半儿不相信。林家的花坟是怎么修的,她虽然没有仔细地看过图纸,也没有亲身参与其事,但她终究是石匠的女儿,对这些石头活儿,从小就看熟了,什么石头软,什么石头硬,用眼角一瞧就知道。修坟期间,她送茶送饭的也不知到蛤蟆岭上跑过多少次,知道那坟上用的,都是一色儿的大青石板,这是北山上最硬的石头了,比起那一铁锤下去就碎的红砂石来,不知道要硬多少倍。为了防备偷坟掘墓,打样的人可以说是费尽心机绞尽脑汁,算计到家了。就说那石墙吧,外观是一块块的长方形条石,实际上每块石头的四周都有暗榫,砌成的墓壁墓顶,都是浑然一体,就像是整块石头凿成的一样,只要进口的千斤闸一落下来,压住了最后一个榫头,随便哪块石头就再也不能活动了。这还不算,更有一层特别:每块石头之间,里面用的是糯米石灰浆勾缝儿,外面则用一种特制的腻子腻住。这种腻子,是用最细的江西细瓷砸成了细末儿,再掺上猪肝、桐油、石灰以及别的什么原料捣制而成的。为了配制这种腻子,壶镇街上的两家瓷器店里,所有的顶上细瓷全叫林家买了个一扫而空,又雇了十几个小孩子天天在林家大院儿里用铁锤砸,用药碾子碾,用细绢箩筛,林国栋亲自监工验收,还把村镇上所有肉店、肉摊、肉杠的猪肝都包圆儿了。为了他家修花坟,这方圆十几里地内的人,足有半年多没有尝到猪肝是什么滋味儿,就连害眼的人想买一叶半叶去合药,都没地儿找去。用这种特制的腻子腻了缝儿,干了以后,两块石头就好像铸在一起一样,任你水浸火烤锤打凿撬都不会离缝儿。这样挖空心思不惜工本修出来的坟莹,其结实牢固,经得起风霜雨雪的吹打侵蚀,当然是不在话下的了。不过,月娥到底是石匠的女儿,她不相信这座人工砌出来的坟墓会比一座天生的石山还要结实:不是么,北山的石宕,经过吴家祖孙三四代人一锤一凿经年累月地不断敲打开采,如今不也已经把小半个山头削平,还一直往地底下钻下去了么?要说别人害怕石头硬,倒还情有可原;要说几十个石匠师傅愣叫这尺把厚的一块石头给吓回来了,说到死月娥也不会相信。她眨巴眨巴大眼睛,望着她大哥说,

“咱们那么多石匠,难道就都没有办法了吗?就都‘知难而退’了吗?”

自从二虎和月娥定亲以后,两人偶然相遇,都有点儿不好意思,在众人面前,更不敢搭话。这几天,二虎住在吴家养伤,月娥给他端茶递水送饭换药的,厮混久了,渐渐地把那未婚夫妻的拘谨和忸怩忘掉了许多。一向好开玩笑的二虎,见月娥如此心重,非要刨根问底儿不可,情不自禁,欠起身来,比划着说:

“怎么没办法?刚才你叔还来跟良子商量,说是打算带上两个人,拿上钢钎火药去打眼儿放炮,把他狗爹狗妈的什么花坟草坟当花炮放上天去呢!”

月娥回过头去白了他一眼,半嗔着说:

“人家为这事儿急得饭都没心思吃,偏你还有那份儿闲心打哈哈,也是个不长人心的!”

二虎吐了吐舌头,说:

“好厉害!人家自己的亲哥哥还不着急呢,你倒比人家还急!”

本良听二虎提起了来旺儿,就把话接了过去问月娥说:

“真格儿的,来旺儿知道这事儿没有?”

月娥摇摇头,难受地说:

“刚才我听人说,都是林炳事先安排好了的,今天一早就打发他进城去了,说是要到明天中午才能回来呢。他们哥儿俩,从小儿就没爹没妈,跟着爷爷在林家放牛打草混一碗饭吃,也是一根藤上长的俩苦瓜!明天来旺儿回来,知道了这个凶信儿,还不急疯了?”说着,恨得直咬牙。

本良见月娥心里难受,就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又自言自语地说:

“咱本忠跟来喜儿这么好,只听说他是林家的放牛娃,明年就该起工钱算个半拉子小扛活儿的了,怎么又说是从小他爷爷卖给了林家,写的有卖身文契呢?”

二虎打鼻子里哼了一声说:

“来喜儿还穿着开裆裤那会儿,就跟他爷爷到林家来了,当时的事情,他能知道什么?还不是由着林家随便说了的就算数?什么亲笔画押的卖身文契!他爷爷死了都七年了,死无对证的事情,你找淮去,随便找张旧纸写上几个字,画个押,他说是亲笔就是亲笔,连青天大老爷也没法儿替你把死鬼传来当面对证。这种挖绝户坟、踹寡妇门、打月子里的孩子、弄虚作假蒙骗老实人的高招儿,都是那些发黑心财的传家本事。俗话说:‘整不了穷人,成不了富人。’难道你就真不明白?”

一番话,说得本良连连点头。二虎是个庄户人,对乡间这些财主们压榨穷人的绝招儿,他比本良经得多也听得多。山上的树刺儿都扎人,山上的老虎都吃人,天下的乌鸦一般黑,天下的财主一样狠!像林炳这样一口把来喜儿吞下肚去连骨头都不吐一根的事儿,见得还少了?!

天色已经很晚了。江南的十月小阳春,白天大都没有什么风,和煦的阳光照在身上,依然是暖洋洋的。等到太阳一掉下山去,夜幕笼罩着大地的时候,一阵阵料峭的山风吹来,也能够令人瑟缩发抖。月娥等本良和二虎都躺下去了,关上窗户,正要吹灯回房去安歇,只见立本穿着一身进宕打石头的黑色短衣,腰里系一根腰带,一脚迈进门来,对月娥说:

“回房去添两件衣裳,穿暖和点儿,跟我出去一趟!”

月娥没想到这么晚了,还要出去,眨巴眨巴眼睛,扬着脸儿轻声地问:

“上哪儿去呀?”

没等立本回答,二虎从被子里探出头来说: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跟你叔打眼儿放炮去嘛!”

立本没有理他,只是淡淡地说:

“不用问,到了就知道了。还有,把你的家伙也带上。”

月娥只得回房去,披上一件夹袄,带上双股剑,提了一盏灯笼出来,正想去给娘说上一声,抬头看见立本就站在她房门口的走廊上,见她出来了,小声地说:

“不用给你娘说了,她知道了。”看见她手里提着灯笼,又叹了一口气说:“傻孩子,要是能点灯笼,还用得着这早晚出去么?”说着,从小娥手中把灯笼接了过来,顺手挂在廊柱的钉子上,就大踏步往门外走去。

月娥紧走几步,跟在立本身后,刚走出大门儿,就见一条人影儿迎上前来,黑夜里认不真切,等到走近了,才看清楚是本厚。只见他也是一身黑衫裤,扎腰里好像还掖着好几件家伙似的。见他们出来了,低低地问了一声:“来了,走吧?”立本也低低地回答他一声:“走吧!”说着,就朝蛤蟆岭方向走去,月娥赶紧跟上,本厚断后。

正是月初时候,一弯眉毛月才露了一露脸,就又躲到山后去了。路上漆黑漆黑的,在点点星光下面,只能看清几步路之内的幢幢人影儿。抬头看看天边,三星还在东山上空斜挂着。刚刚进入初冬时令,白天越来越短,黑夜越来越长,吃晚饭的时候,就已经点上了灯。吃过了晚饭,月娥把锅碗瓢盆全洗干净了,又在本良他们房里坐了半天儿,说了一会子话,觉得天色不早了似的,其实也不过才戌正刚过的样子,离夜半子正还有将近两个时辰。夜风虽然并不太大,猛然从屋里出来,却也一阵阵地直起鸡皮疙瘩。今天是林家头一场佛事的正日子,尼僧道众们正在开金桥,破地狱,延请普渡众生的地藏王菩萨来超度亡灵,那呜呜的法螺,嘟嘟的号角,在这夜深入静的旷野荒郊,随风飘来,有如鬼哭狼嚎一般,令人头发倒竖,毛骨悚然。月娥生平第一次在这样漆黑的深夜里跑到野外来,又不知要往何处去,虽然前有立本,后有本厚,也不免有些胆怯,心里怦怦地跳个不住。

走了约有二里多路,已经到了蛤蟆岭脚的岔路口儿上了。立本停步四面察看了一番,就抬脚往岭上走去。月娥心里想:“难道真的要去打眼儿放炮不成?”立本更不打话,甩开大步,直奔岭上走去。到了岭上,立本站住了脚,叫月娥和本厚都隐身在牌坊下面,自己弯腰捡起两块石头子儿来,一扬手,“嘟”地飞了出去,“啪啦啦”一声,掉在坟前月台上,不见有动静;再扔出一块去,也不见有回音。──这叫“问路石”,为的是探问一下,林炳有没有留下人来守着坟墓。虽然黄昏之前立本已经打发本厚来看过了,知道林炳并没有留下人来,但是对付像林炳这样诡计多端的对手,还是以小心为上,不可不防他一手。在这件事情上,林炳这次的确是大意了。他一者相信这座用大青石板砌成的阴宅坚固无比,不论是在里面还是在外面,根本无法撬开;二者绝不会想到吴石宕人会为了来喜儿来冒这样大的险;三者法事开场,他把全部心思都用到了道场上,顾不了那么多了。

探明了动静,三个人一个挨着一个悄悄儿地从甬道走上了月台。星光下,这座高踞山巅的石屋显得格外阴森可怕。一阵微风吹来,脚下的纸灰盘旋而起,迎风飞舞。甬道两旁的石人石马石龟石羊,黑魆魆地好像都在一步步逼近身来。错眼看去,就好像到了阴曹地府森罗宝殿似的。月娥正觉着有点儿阴风惨惨寒气逼人,忽然听见花坟里面“啪啪”两声,接着又是“啪啪”两声,月娥吓得头发根儿都竖起来了。立本听见,猛地站住了脚,回头轻轻地说:

“你听,有响动,还活着。”声音虽小,却明显地听得出说话中的高兴来。响声继续着,像是里面有人用什么东西在敲打着石壁。月娥也明白过来了,来喜儿他们,也正在里面想办法往外打洞呢。一颗提到嗓子眼儿下面突突跳着的心,这才放回到腔子里面去。

立本带着他们两个顺着那块大方石头摸了一圈儿,见没有别的动静,这才走到大方石头的后面,捡起一块石块儿来,也在石墙上“啪啪”地拍了两下。

墙里面的声音立即停止了。立本又举起手来“啪啪”地拍了两下,没有回答;又拍了两下,还是没有回答。立本迟疑了一下,凝神站着一动也不动。大家都屏息着呼吸,侧耳倾听,连大气儿也不敢出。多么焦心的时间啊!这一会儿工夫,竟好像比一年的时间还要长似的。又等了许久许久,忽然,花坟里面也“啪啪”地敲了两下石壁,声音虽然是那么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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