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灵灵- 第8节

她们一开始笑成一团，直到我对着话筒嚎啕大哭，她们才上来掰开我的手指，夺走话筒。

上一次我这样丢人地当众痛哭，发生在十二岁那年的一条马路中间。

那天是我有生以来醉得最厉害的一次，倩倩陪我睡在外面，整夜都在照顾我。不管怎样，情人节总算熬过去了，对于感情里的失败者而言，几乎所有喜庆的节日都是折磨。

次日上午，我迷迷糊糊地醒了，头疼眼皮重，不愿意起床，于是闭着眼睛听电视机的声音。不一会儿，有人敲门，倩倩穿着拖鞋去开车，有人走了进来。

“她怎么样了？”那人问道。

我一下子完全苏醒了，被吓醒的，同时下意识地缩进被窝。但棉被被掀开，脸上的乱发也被拨开，我还是紧紧闭着眼睛装死。

“起来，喝酒去。”蜀黍摸着我的额头，声音有些严厉。

为了避开两个城市的上班拥堵时间，天还没亮，蜀黍就开车从上海直扑南京，现在眼睛红红的，像一只大兔纸。他在旁边唠唠叨叨地数落我：“瞧瞧你，睡觉都不卸美瞳，梦里会情人怎么着？小孩子家居然宿醉，被你妈知道了，我怎么交代？”

我不喜欢狼狈的时候被人看见，心情有些糟糕，顶嘴道“我成年了，宿醉就宿醉，关你什么事？”

蜀黍瞪大眼睛惊诧地看着我，我一下子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但蜀黍随后说“噢，我还以为和我有关系呢。”

倩倩在蜀黍身后直对我跺脚，一副怒其不争的样子。

蜀黍给了倩倩三百块，倩倩把押金收据和钥匙给他了，拎包要走的时候还风情万种地说“老板真大方，有需要再联系啊，我留个小姐妹在这里伺候你。”

蜀黍的脸一下子红了，钱包都哆嗦着掉地板上了，我和倩倩厚颜无耻地笑。

“如果倩倩这样的女生喜欢你，你会接受吗？”我试探地问他。

蜀黍想了一会儿，说“有点太小了吧？”

“我比她大三个月。”我认真地补充。

蜀黍看了我一会儿，说“还是小。”

我顿时被踩到尾巴了，立即掏出身份证，指着出生年月日给他看，说“你看！成年了！再过几个月连法定婚龄都达到了，哪里小了？等我毕业了，别说谈恋爱结婚，就算生孩子也没问题啊！”

有时紧张的滋味会让人脸红身烫，但有的紧张会让人手脚冰凉，全身颤抖，尽管开着空调，裹着棉被，但我止不住地哆嗦。悉心隐忍那么多年，如今终于走到这一天，我不知道迎接我的是什么，他一点头，便有万千天使在云端吟唱，他一摇头，狰狞的地狱之门便会打开。

蜀黍带我去吃饭，一边给我剥虾一边说“叔这个月算是白干了，年初假期拖了那么多天，昨天刚忙上了手，你这一闹，叔又翘班了，你知道我编的什么理由么？我跟老板说我堂兄结婚，老板说你堂兄去年不就结过婚了么？我特么说这是再婚。”

我知道他在逗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问道“叔，我是不是特事儿妈，什么事情都特拖累你？”

蜀黍没有回答我，许久以后才说道“如果不出意外，我很快就升职加薪了，但之前一段时间非常痛苦，你知道我怎么熬过来的么？”

我摇头说不知道。

蜀黍说“你上次在猫空说明信片寄给我公司地址了，一年以后才到，去年那段时间我被一个竞争机会的同事整得半死，经常想跳槽算了，但我怕走了以后收不到那张明信片，硬是扛了下来。”

“蜀黍的好奇心真强呀。”我说。

蜀黍看了我一眼，幽幽地说“如果只是好奇心，我大可直接问你写了什么，何必放弃那么多机会死撑？”

平时我对别人的话理解得很快，这次大脑却出现那么一瞬间的空白，半晌之后才领会他的意思，像打了鸡血般情绪亢奋。

人生最大的惊喜，莫过于发现自己苦恋多年的人刚好也将你放在心里，你曾经幼稚的胡闹的不上路子的原本以为一厢情愿以为不得不石沉大海的心思都有了回应，像丢入水池的石块涤清污垢，闪闪发光。

但蜀黍随后又说：“你年龄小，还在上学，以后的青春还很长，会遇到更好的人。等你长大了，独立了，不再需要别人的庇护，会忽然发现叔不再那么重要，另一个人成为你生命里更重要的人。”

“什么样的人？”

蜀黍说”更高，更帅”他停顿一下，又说“更年轻，让所有人都接受，对得起你的单纯。”

我当时最期待的事情，便是饭桌上有一杯烈酒，仰脖饮尽成一快，管他身后洪水滔天。我想恬不知耻地发酒疯，告诉他“我不需要什么更好的人，我已经遇到最好的人。”

但我还是说不出口，我怕那不是蜀黍的理由，而是他的借口。

话一说出口，便不再是我自己的内心所想，而是“好啦好啦，你那么认真干嘛，我昨天喝醉了胡咧咧而已”。说完以后，看着蜀黍有些意外的表情，我恨不得扇自己几个耳光，叫你特么死要面子！可是，到底是退出来稳一稳，还是豁出去拼一拼，我总是无法抉择。

直到蜀黍返回上海，我都无法表达解开内心的纠结。我在扣扣空间更新一首老歌，蜀黍还是少年时听过无数次哼唱过的歌，周杰伦的《开不了口》。

可惜他已经很少玩访问空间这种幼稚游戏。

更让我痛苦的是，和蜀黍的交往出现八年来前所未有的瓶颈，他开始对我客气，而我开始对他谨慎。

“蜀黍你在干什么呀。”

“做表格呢”

“噢，那你先忙着。”

“嗯。”

但我在心底千万次咆哮：“这特么不是标准答案！你应该说不忙，一点都不忙，我还是先和努努聊天陶冶一下情操吧！”

那一段时间里，我差点悲观地误认为，我长达八年的苦恋就要这样不明不白地夭折在聊天记录里。这是我认为的，最失败的一种失恋方式。

就像一句广告词说得那样，人总是有很多面。男人是这样，女人也是如此。大多数父母认为自己孩子“从来没谈过，很乖的”，却不知道他们/她们在情场早已摸爬滚打多年，在精神和肉体都拥有胜于蓝的战斗经验。

于是，我非常想知道那个可能要做蜀黍的老婆的女人是什么样子，潜意识里期待她没有那么好。

当如今的网络环境下，每个人都可以是福尔摩斯。姓名，出生年份，家乡，学校，只要具备这些，从网就会将一个人的生活状况双手奉上。我很快加上那个女孩的从网和扣扣，并且将她从2007到2012年的生活翻了一个底朝天。可惜，她确实像蜀黍说得那样，是一个历史几乎空白的宅姐。

她非常迷恋谢耳朵，相册里满是谢耳朵的图片，却不知道谢耳朵的扮演者姓甚名谁。

这样的女孩，通常活在另一个次元吧。我突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就像一个武装到牙齿还拎了火药桶准备决一死战的武士发现对方是一个可爱的盲姑娘，到底是手起刀落还是默默走开，一时没了主张。

那个女孩叫C吧。男生对另一个男生说“你真帅，我们做个朋友吧”，结果会很喜剧。但女生对女生说“求大胸姐姐疼爱”，却可以收获一段基情四射的百合之爱。

C很单纯地把她的秘密告诉我，包括心烦的相亲。她其实对相亲很无感，不喜欢父母老是催婚恋的事情，她觉得二十四岁还有机会邂逅英俊潇洒多金的白马王子，而不是蜀黍这种来自乡下老家的泥瓦匠的儿子。

我对她讲“童话和天方夜谭里，花匠木匠泥瓦匠的儿子才是主角。”

她却说“我又不是生活在童话世界里”

我说“那你生活在神话故事里么？”

我不是向她推销蜀黍，只是习惯性地不喜欢别人说蜀黍坏话。

C眼里的蜀黍，不过是一个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蜀黍眼里的C也差不多这样，没有情投意合，只有长辈们推崇的“合适”

蜀黍过生日是按农历过的，3月11，我做好准备，在这一天向他摊牌。悲催的是，2012年的这一天刚好是愚人节。

蜀黍告诉朋友们他今天过生日，不料大家看一下日历，都以一个“滚”打发他。

蜀黍在长宁区延长路租了房子，就在上海大学旁边，我们吃完饭一过去，他的室友全都犯LOL瘾了，跑去网吧撸噢撸了。

蜀黍收拾房间，我就玩他的新电脑，发现一个很大的文件夹，里面都是各种软件的安装程序，还有两个爱情动作片，但照片只有一张。

我大一时发给他的照片，倩倩给我化妆的那张。

“哇靠！把我照片和这些东西放一起啊？”我脑抽地抗议道。

一回头，蜀黍的脸红得像猴屁股

倩倩和男朋友是异地恋，她经常叫我帮她拍照片，然后在扣扣上传给男朋友，甩几个字：“拿去撸吧！”

于是我隐约猜想这么一回事，但蜀黍红着脸解释：“我把旧电脑里的重要文件打包转移到新电脑里来的，不是故意放在一起。”

“这色情电影也是重要文件吗？”

蜀黍低声说“不算重要吧，但这是问别人要的，弄没了就不知道到哪里下载了。”

我在心底乐成**了，一是因为蜀黍真的很呆呀，二是因为想到蜀黍认为我的照片很重要。

那天晚上，我们躺在小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他翻到茶几底下的一盒喜糖，就剥了一块水果糖吃了。我也翻了一下，发现要么是巧克力，要么是软糖。我问道“你那个糖什么味的？”

他说“不知道，熟悉，又说不上来。”

“我也想吃。”

他伸舌头给我看，说“就这一块，要不我下楼去买？”

我看了他一会儿，鼓起勇气说：“就要你嘴里这块。”

蜀黍一开始以为我开玩笑，继续看电视，直到我盯着他看了七八秒，他才意识到我是动真格的，一下子翻身坐起来。

我伸手去抠他嘴巴，他一边躲让一边拒绝“别闹了，才抠过脚丫的，脏不脏？我现在下楼去买总行了吧？”

听他这么一说，我翻身跪坐在沙发上，凑近他的嘴巴，说“给我吃。”

我尽量摆出女王的架势，向他颐指气使地发布命令，但那颗小心脏啊，噗通噗通颠得我几乎窒息。

不料，只见蜀黍喉结一动，咕咚一声，他居然把那块水果糖硬生生地咽下去了！然后张开嘴巴，狡黠一笑“没了！”

我气得哑口无言，好不容易积攒出来这么一次勇气容易么？我踢了他一脚，气呼呼地回他的房间睡觉去了。我越想越委屈，感觉自己像在犯贱，这样不要脸了居然还是被拒绝，难道这就是热脸贴冷屁股？

第二天一早，蜀黍送我去车站回南京，一路上两人都不说话，但我看得出蜀黍有心事。昨天我太主动，让他有心理压力了么？我特想笑着对他说“大家都成年人了，开个玩笑干嘛当真”，可是我终究不敢对他造次。

即将进安检口的时候，蜀黍突然拉住我的胳膊，说：“今天我打电话回家把上次相亲那事了结掉，你也问一下你妈妈的意见，如果她同意，咱们就在一起吧。”

我站他面前半天都没反应过来，我还没害臊，他倒是先红了脸。他把一个小东西往我口袋里一塞，说：“你先回学校吧，有事打电话给我。”

我当时有些懵，心里一直嘀咕着“惦记这么多年的美事怎么在这么一个糟糕的破时间兑现了呢？”连一个扑入怀中撒娇庆祝的机会都没有。

我背着旅行包，拿着车票独自登车，直到坐下来才记得他塞去我口袋里的东西，取出来一看，一大包各种口味的水果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