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婚事是迟早要面对的,但等到她熟悉了此地的一切再作打算也不迟。
而现在,似乎由不得她了。宝龄心中忽然冒出一个想法,这个想法连她自己都不想面对,那就是,青莲会与顾家联姻,不止是青莲会的需要,亦是顾家的需要。
可顾老爷身为商会的总掌舵人,又有阮家做靠山,似乎并不需要另外的力量来使顾家的地位更为稳固;而作为一个“官商之家”,与青莲会扯上关系也并不利于顾家,除非顾老爷另有打算。
这个打算在宝龄心里过了一遍,叫她背后忽然出了冷汗。可只一瞬间,她便将心底的想法生生地压了下去。因为说不通。阮氏是阮家的人,阮大帅是顾老爷的妻舅,也就是大舅子,顾老爷与阮家总是割不断关系了,他又怎么会不站在阮家这边,而投靠于青莲会?
一念至此,宝龄迟疑道:“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么?”
顾老爷道:“青莲会的势力日益做大,你以为你那表舅愿意见到么?只是,青莲会在南北割据时便已存在,在北地亦广有人脉,如今虽算是天下大统,但其实北地与独立门户并无异。若能招和,想必你那表舅早已做了,只可惜,你那几位表姐早已出嫁,一时也并无其他契机罢了。”
顾老爷的几句话虽不甚明朗,但宝龄还是听懂了。她本以为这件事只关系到青莲会与顾家,原来,还有一个阮家,甚至是整个南北的局势宝龄忽然想起在阮素臣书房里看到的那本书,十几年前南北一场大战之后统一,北方自治,是华夏的封地,虽是每月按期纳贡,那里生活的老百姓也算是华夏国的子民,但终究曾被华北王统领了很长一段时日,所以人心如何,不得而知。
而青莲会在北地人脉广阔,便自然成了阮大帅的心腹大患与拉拢的目标,既然无法连根拔起,便只能招安。古来最常用的使其归顺的方法,便是联姻。只可惜,阮家的小姐,阮素臣的几位姐姐均已出嫁,所以,这一次邵家主动提出与顾家联姻,阮家自然是乐见其成。
宝龄盯着墙上斑驳的光影缓缓移动,不知沉默了多久,才听见自己一字一字地道:“爹,这件事,容我再考虑几日。”说罢,她转身出了仁福堂的花厅。
顾老爷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不急在一时,邵家的意思是,先熟悉熟悉亦可。”
先熟悉熟悉?宝龄脚下微顿,才缓缓走出去。
肆拾玖、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宝龄走后,祥福叔悄声走进屋子,只见顾老爷的身影沉浸在阴影里,竟是无比的落寞,祥福叔叹口气是道:“老爷,这样做,大小姐能答应么”
“为了大局,我不得不这么做,她不答应也得答应。”半响,顾老爷用稍显淡漠的语气道。
“这些老奴也晓得,但老奴是怕要大小姐突然接受这样的事,对她来说恐怕”
恐怕会闹得人仰马翻?顾老爷微微苦笑,他这个宝贝女儿的性子,他怎会不了解,只是他浓郁的眉头紧锁起来:又该如何叫她晓得,此刻待在这宅子里,或许比外头更为难以预料?他大手一挥,似乎颇为不耐的说道:“好了,什么都莫说了,你还嫌我不够烦么?”
“老爷!”祥福叔一凛,嘴唇颤抖,忽的跪了下去,“老奴没用,老奴该死,老奴没能替老爷分忧”
顾老爷幽幽的叹息一声,这么多年,他几乎大意地以为那些事就这么过去,却原来,一直并未过去,该来的,总会来,躲不过也避不开,既然如此,不如先发制人。只是,有些事,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该在场。他用一种微不可闻的声音道:“叫她以为我实是恼了她,为了一己的安定,才让她代替安婳允了这门亲事也好”
祥福叔听的不太真切,却又听顾老爷随即不用置疑的语气道:“祥福,过几日,邵家会来接大小姐过去小住一段时日,你安排一下,找几个人看着,邵家的人来之前莫让大小姐出拂晓园半步!”
“老爷莫不是想强行将大小姐”祥福叔脸上忽的呈现一种震惊之色,自大小姐出生以来,老爷何曾如此对待过大小姐?
“该了结的总要有个了结。”顾老爷的声音悠远的传来。
没过几日,邵家向顾家提亲的事要传遍了整个顾府。一些人悄悄议论,邵家本是向二小姐提的亲,却没想到大小姐去了一趟老爷的书房之后,似乎变了。
有的说,怕是大小姐自己的主意,这位大小姐不是一向喜欢跟二小姐抢东西么?这不,见二小姐有人提亲,亦要一并抢过来,但心里不觉也想:这次大小姐真实笨了些,婚事岂同儿戏?何况那位未来的姑爷可不是个好糊弄的角色,厉害着呢。
有的说,十八年风水轮流转,大小姐这次怕是栽了。这桩婚事一瞧便知是个烫手山芋,谁也不想接,老爷与太太亦是左右为难。偏生这段日子老爷对两位小姐的态度好像来了个极大的转变。本是极疼大小姐对二小姐几乎到了疏忽的地步,可近来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恼了大小姐,反而对二小姐宠溺之极。所以,这桩婚事自然落在了大小姐的身上。太太是个软柿子,一向全凭老爷做主,如今又手心手背都是肉,哪里还能说什么?
这不,拂晓园前如今多少人守着?大小姐被怀疑与三姨奶奶的死有关时被禁了足,也不见那么多人。就是怕大小姐一个不留神又离家出走,逃出去,坏了老爷的大事。
大宅子里的风云变幻虽不如官场,但亦是一朝一个样,他们见多了也就习惯了。
这些话传到大房,阮氏一双素手掀起帘子,望着窗外的春光,神色莫测,片刻吩咐贾妈妈:“去将我屋子里的燕窝拿去厨房炖了端来,我有些饿了。”
心情好,自然胃口好。
这些话传到二房,蒋氏正坐在梳妆台前由鸳鸯梳着发髻,闻言一愣,随即却流露出看戏的模样来,哼一声,心想,到底不过两个丫头片子,在不过天去,不还是得嫁出去?等两个都嫁了出去,阮氏也就没什么好依靠了,一念至此,她望着梳妆台上的两朵珠花,拾起一朵,又放下,在拾起另一朵,对鸳鸯道:“咱们府里看来快办喜事了,你说,我平日的那些个发簪子是不是素了点?快,给我将这朵珠花戴上。”
只是拂晓园,安静的不太寻常,宝龄一动不动的坐在窗口,窗外春花烂漫,一派恬静祥和的景象,她的心里却不曾安宁,反而更为烦躁混乱,脑海里尽是祥福叔适才来告诉她的事,明日午后,邵家将派人来接她,去邵公馆小住,并请她放心,邵家此举只不过是想与她多做接触,定会以礼相待。
“大小姐,两弊相衡取其轻,老爷这么做,是有自己的打算。”祥福叔垂首道。
两弊相衡取其轻,后一句是:两利相权取其重。到底是避弊还是争利?宝龄微微抬头:“祥福叔,若我此刻问你,爹的打算到底是什么,你也不会告诉我的对不对?”
祥福叔神情间流露出为难之色:“大小姐,请恕老奴不能直言”在转身之际,却微不可闻的传来一句话,“其实大小姐离开一段日子,也未必不好”
知道祥福叔走远,宝龄依旧反复咀嚼刚才的那些话,像是定住,园子里,连生望着那一动不动的人影,指尖不觉蜷了起来,向来回踱步了几十回的招娣道:“阮大哥几时才回来?”
招娣一愣,摇摇头:“四公子并没有说。”那日出了拂晓园,阮素臣便叫人传信来,说要回一趟南京,却并未说何时才回来。招娣直到现在还未弄清阮素臣为何要将这个口信传来拂晓园,而不是传去云烟小筑。可此刻,她已被大小姐的婚事扰乱了心,若是从前的大小姐,她并不会这么在意,伺候那样的主子,比叫她到浣洗房做苦力更叫人不安,但如今
连生抿着唇,片刻却从招娣身边风一般的经过,朝屋子里走去。与此同时,宝龄仿佛深深的吸了口气,站起来,朝门口走去。
长廊上,两人差点相撞。连生十指青白,没有一丝温度,整个人看起来冷得像冰:“别去。”
宝龄怔了怔:“别去哪里?”
“别去邵家,别与青莲会有瓜葛。”连生黑蝴蝶般的睫毛轻闪,唇色几分苍白“那是个吃人的地方。”
青莲会是个什么地方,青莲会的九爷是个什么样的人,连生比她更清楚。只是她此刻还有的选择么?她并未应允任何事,顾老爷却已派祥福叔来,明确的告诉她明日邵家的人会来接她去邵公馆,更派了一群人在门口守着。仿佛,根本不需要她的答案,她代替宝婳已成了定局。宝龄望着连生认真的神情,开口道:“连生,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能怎么做?”
连生紧抿的唇动了动,下一秒,忽得用力拽住了宝龄的胳膊,黑色的瞳仁紧紧地盯着宝龄。强势、又略带一丝请求:“别去!”
胳膊几乎被指甲狠狠的陷进去,磕得生疼,宝龄抬起头,看到连生一双漆黑的眼睛里尽是汹涌的波澜。
黑暗中的那个蜻蜓点水般的吻,此刻显而易见的关切,是一种纯粹的情感,只是对她,而不是顾宝龄,与阮素臣并不一样。这些,宝龄不是没有感觉,若说不感动,那是假的。只是,还有太多的事,容不得她考虑,甚至不能去想。良久,宝龄一字字道:“我要去。”
握着她的手忽的一片冰凉,连生倔强的咬着唇,维持动作不变。
“我要去,连生。”宝龄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但你放心,我去,并不是答应这桩婚事。”
虽然静坐了许多天,也想了很久,但宝龄从未有过要嫁去邵家的想法。宝婳她固然担忧,但若是用她来换宝婳,亦不是一个聪明的办法。一开始,她便与宝婳好好相处,她关心宝婳、爱护宝婳,可以给她作为一个姐姐全部的担当,但并不意味着要牺牲自己,她这样做,只是想拥有一个和睦的家,想让自己过的更好。而夫家是女人下半辈子的另一个家,特别是在这个时代,所以她更不可能这么做,若她日后注定过阴霾不堪的日子,她宁可没有活过来。
连生仿佛有一瞬间的错愕,手缓缓的落下,随即蹙眉:“那你”
“我只是想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几日,宝龄细细的想,觉得这桩亲事仿佛总叫人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具体要说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她本也以为,由这几日顾老爷的态度来看,顾老爷的心里渐渐的转移到了宝婳身上,再说宝婳身子本就弱,所以,权衡之下,选择了她。直到祥福叔清晨来找她,说了那样一番话,她心底的迷惑便更为浓郁了。
宝龄一直在琢磨祥福叔的那些话。
“其实,离开一段日子,也未必不好。”
这句话在她心底缓缓炸开。这句话并不是一句普通的劝架词,若真是想劝她答应这门亲事,是不是该说些吉利的话、抑或说些那位九爷的好话?再不济,也该说说顾老爷的为难之处,这样才能叫她动心不是么?而不是说什么离开一段日子。
一段日子?若是嫁了,该是一辈子的事,又怎会是一段日子?宝龄忽地冒出一个不太确定的想法:难道顾老爷这般果断的将她推出门去,竟是想支开她?
支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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