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天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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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天石-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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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端阳的学习生涯就这样开始了。文化革命中断了她们的学业,因为急着上山,新兵连的卫生员训练也没来得及学完,基础很差。徐一鸣像古代木匠师傅带徒弟一样,一招一式地教朱端阳技术,很是认真。凭心而论,他是个好老师,但朱端阳总有一种颤颤兢兢的感觉,除了工作上的事,徐一鸣从不与她多说一句话。每天清晨,当她跨入化验室开始上班,她的桌子上已经摊开一本书,翻开处就是今天要讲述的内容。徐一鸣讲课的方式很古怪,他不是面向朱端阳,而是背对着她,坐在窗下自己的铁制办公桌前。那种桌子很凉很滑,不好用,但昆仑山部队因铁桌可折叠,易运输,都使用这种营具。朱端阳面对着徐一鸣的后脑勺听课。如果有病人走进来要求化验,会看到化验员和他年看的女助手,一顺溜坐在各自的桌前,距离相当远,像教室里第一排同最后一排的学生。至于化验项目,简单的,由朱端阳操作;复杂的,由徐一鸣教她操作。当然,这个比例在不同变换着,朱端阳不断有所长进。
  对着人的后脑勺,特别是一个花白的后脑勺交谈,是件枯燥的事情。看不见表情,也看不见眼神,只能从语调中去揣摸对方的喜怒哀乐。偏巧徐一鸣又是一种很沉稳的男低音,讲述的又是极呆板的医学知识,极少抑扬顿挫的变化。
  有时听得乏味,又不敢走神,朱端阳便做些鬼脸自娱,甚至开始研究师傅的后脑勺。徐一鸣的脑袋上长着三个旋。“一旋傻,二旋愣,三旋打架不要命。”朱端阳没见过徐一鸣打架,不知道他是否很骁勇。只是怀疑这三旋之中,有一个是眼睛。因为每逢此时,徐一鸣便宣布休息,给她一个松弛的机会。
  第五节
  朱端阳趁机溜到炊事班,去察看中午吃什么饭。
  所有的女兵都馋。也许是她们的胃比男人小,需要更精致的营养;也许是她们借此显示出某种优越与妩媚。反正,女兵馋。
  炊事班是军队里最有人情味家庭味的地方。蒸馒头的热气,爆葱花时的油烟,都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起家,想起妈妈。
  炊事班长安门栓正在修理汽油炉子。昆仑山上燃料奇缺,除了取暖用焦炭外,做饭烧水一律用汽油。这玩艺摆弄起来,有时是很危险的。
  “你离远些,我要点火蒸馍了。”安门栓抬起他因为小时候缺钙而四棱见角的大脑袋,看也不看朱端阳,好像自己同自己说话。
  周围没有第三个人。朱端阳顺从地退后一步。
  轰的一声,汽油炉子像爆炸似地燃烧起来,庞大的立式高压锅被辉映得通红。锅盖上一道道旋紧的螺栓,像一只只警觉竖起的耳朵。压力表上的红色指针,缓慢地开始移动。
  朱端阳真没想到,每天吃下去的馒头,竟是这么惊险地制造出来的。复杂得似乎比学化验还难!“她不由得佩服起操纵这一切的炊事班长。
  “你真了不起!”她由衷地赞叹道。不想一回头,安门栓竟浑身是火。原来他刚才修炉子时,身上脸上溅了些汽油,此刻竟一起着了。朱端阳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安门栓不慌不忙地抓起白布围裙,头上脸上抹了几把,那无源的火,就都熄灭了。
  “我给你抹点药吧?”朱端阳关切地说。安门栓的皮肉虽无大伤,但表皮被灸得通红,一定是很疼的。
  “不用。常事。”安门栓不在意地说。
  昆仑山上的火头军,较之其它兵种的炊事班,要辛苦得多。用汽油桶做成简易的水车,每天要像驾辕的牛一样,拉着到冰河中汲水。在结满冰碴的水中洗脱水菜,更是餐餐必行的功课。高原缺氧,人们的每一举手投足,都要付出较平原艰辛得多的努力,肠胃却又变得格外挑剔。哪一顿饭做不好,都会引起怨声载道。使用高压锅做饭,更是一绝。你知道怎么用高压锅压面条吗?需在冷水下面时,就浇上一勺菜油,面条才能不酥不烂,你知道怎么样才能把木板一样粗糙的野驴肉燉烂吗?得到男厕所后山墙外,刮下些粉白的硝来渍肉……只是这个办法,安门栓没公开过。部队里人多,来自五湖四海,城里兵也许受不了这行之有效立竿见影的法子。其实,这“人中白”也是一味中药呢!
  因为炊事班是苦中之苦,反倒成了一块风水宝地。年青有为的参谋干事助理员,竟有相当一个多数,是从这里走出去的,所以,看起来傻大黑粗的炊事班长,颇有几个有头脸的战友。对他们的调动,升迁,安门栓总是淡然处之、绝无攀比跳槽之意。他很安心,任劳任怨,于是入党,受嘉奖,当军区级的学毛著标兵。他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一个字不识,当不了官。虽然这年头也有文盲当司务长的,但要光凭脑子记住那么多往来帐目,他不行。再说,在炊事班,他自有人所不知的乐趣。在库房里,当他从面粉袋垛成的甬道里走过时,当他把整麻包的大米压在自己脊梁上的时候,都能感到一种沉重的充实感,好像心房的每一个犄角旮旯都被粮食胀满了,自己是那样的富有。他的爷爷,他的老爷爷,太老爷爷……哪一个见过这许多粮食?还都是精米白面哪!
  除此之外,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比如这帮子新上山的女兵吧!安门栓知道这是支队近来最热门的话题。小伙子们议论她们时神采飞扬,以至于不理睬炊事班长燉好的大块羊肉。虽然女兵们每天从安门栓的勺把前过三次,安门栓从不拿正眼瞅她们。她们像是电影里年画上的人物。来自他完全陌生的另一个世界。他家乡的女子们。哪能这样同男人们平起平坐,也穿二尺半呢!别人想不通他,他更想不通别人。像这个朱端阳吧,安门栓知道年青的军官们怎么评论她。身材多么细巧,眼睛多么招人,嘴巴多么俏皮……要知道在饭桌上你可以知道军队最机密的情报。安门栓颇不以为然:一柞半细的腰。养得出孩子来吗?纵是养出了,青石板一样平整的胸脯子,养得活月娃子吗?说到嘴俏皮,便更要不得了。女人家,要紧的是干活,嘴哑是福份呢!
  安门栓在转这些很肉欲的念头时,并没有多看朱端阳一眼。他手脚不停地忙活着,直到将案板拾掇得干干净净。绝没有亵渎谁的意思。
  朱端阳自然浑然不觉,凑近去问:“今天晚上吃什么呀?”
  中饭还没吃,她已经惦记上晚饭了。大概因为伶俐的小姑娘早已用余光侦察出了午饭的内容——馒头脱水菜,引不起什么食欲,只好把希望向下寄托下。
  安门栓顿时来了情绪。炊事班长宣布食谱时的自我感觉,几乎同统帅宣布他的进军令:“今晚上改善伙食——红烧羊肉!”
  没有预想中的欢呼。朱端阳吐了一口唾沫:“我不吃羊肉。”
  “你不吃——羊肉?”安门栓颇感惊异。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竟有人不吃羊肉!羊肉可是多么滋补的吃食!乡下人过年,能吃上羊肉泡馍,便是大造化了。这女子,该不是在诳人吧?“真不吃?”他很严肃地追问。
  “真不吃。”朱端阳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不像是装的。连她自己也想不通,看起来挺美丽的羊羔,是用什么办法,把挺好闻的青草味变成那么一股惹人呕吐的腥膻。她是真不能吃。小时候吃了一家什么顺的涮羊肉,还没走出饭庄大门,浑身就起满蚧皮一样的风团,痛痒难熬。从此,父母便连羊肉味也不敢让她闻了。
  炊事班长犯难了,不管吃饭的人品质好坏,也不管挑食的理由多么离奇古怪,真要有人哪顿吃不上饭,安门栓于心不安。
  “朱端阳,好像今天不是你帮厨吧?”徐一鸣身穿白色工作服走过来,双手抱着肩,冷冷地说。
  不好!出来溜达的时间太长,师傅找来了,朱端阳悻悻地往回走,徐一鸣拉开距离尾随其后,像在押解一名犯人。
  继续讲课。为弥补刚才的过失,朱端阳再不敢分心。
  炊事班长安门栓用胳膊时拱开门,两手端着一大碗肉走进来。
  “你不吃羊肉,这是单给你炒下的。趁热吃吧!”
  是猪肉。寸把厚的肉膘上有猪毛,一块肉皮上还留有杀猪检验时盖下的紫蓝色印章。
  想不到安门栓竟是这样一个热心人。只是这个吃肉法,真像是打家劫舍的绿林好汉。朱端阳感激地笑笑,不知从何下口,想邀师傅一道尝尝,见徐一鸣阴沉木般的脸,又把话吞了回去。肉闻着很香,她拣了一小块瘦肉,填进嘴里细细地嚼着。
  安门栓紧张地注视着她。
  朱端阳皱起了细细的眉头,嚼得越来越慢,终于噗的一声,将肉沫吐了出采。
  “你炒这肉的时候,锅刷干净了吗?”她有点不好意思自己的挑剔,但肉没咽下去,总得把事情说清。
  “用碱水刷了。”安门栓回答得很肯定。
  “那这口锅昨天……或是前天,是不是做过羊肉?”
  “没有。”
  “可我……吃出了羊肉味……”朱端阳很难为情地说。
  天下竟有如此精细的舌头!碱水刷锅,几天未做过羊肉,这都是真的。但炊事班长在整碗的猪肉片里,搀进了指甲盖大的一块羊肉,没想竟被试出来了,看来这女子是真个不吃。没想到安门栓并不力自己的欺骗行为自责,反倒忿忿然起来:也忒娇气了!放着这样好的东西不吃,还想挑拣个啥呢?突然,他以乡下人的狡黠悟到:这不吃,那不吃,只怕相中了我库里的东西,想谋更好吃的东西呢!
  晚饭时,炊事班长很憨厚地对朱端阳说:“不吃羊肉,就只有咸菜下饭了。”
  咸菜就咸菜吧!朱端阳随安门栓进了库房。
  昆仑山上的咸菜还是相对丰富的。有酱菜,八宝咸菜,莱罐头种种。炊事班长却一概视而不见,径直走到一坛摔裂了口的榨菜坛子前。
  “就这。你吃吗?”
  长途运输,一路风干,这榨菜早已失了辣红嫩绿的颜色,象揉皱的牛皮纸一般卷曲。放在别的炊事班,这榨菜早报废了,但安门栓舍不得,时时用肉炒了让大家吃。有人实在咽不下,便背着人连肉一块倒掉了。
  朱端阳看看安门栓。炊事班长神色泰然,一点没有捉弄人的意思。她把咸菜接过来,用水冲了冲,放进嘴里。
  徐一鸣端着一大碗岗尖的羊肉走过来,拿起一块腿棒,像狼一样吃得尽兴。抹抹嘴边的油,问朱端阳:“你不吃羊肉是真的喽?要是把羊肉吃下去、能怎么样?难道会死吗?!”
  这叫什么话!只要是吃了不死的东西,就都该吞进肚里吗?如果说对安门栓的刁难,朱端阳还能强忍着不予理睬,徐一鸣简直就是成心捉弄人!虽说是自己的老师,朱端阳委屈愤怒之中也顾不得了:“病人送来的化验标本也不是毒药,吃了也不会死,你干吗不吃?”
  四周的人一片哄笑。
  朱端阳不知这是在笑谁。有什么可笑的?南甜北咸,东辣西酸,爱吃什么,是每个人的自由。她气哼哼地又补了一句:“我不吃羊肉,还给国家节约了呢!”
  “如果我们这帮人都回了自己的家,才真叫给国家节约了呢!可这能行吗?我们得活得好好的守在这里。冬天才刚刚开始,整整半年见不到一点青菜。不吃肉,你靠什么在昆仑山上待下去?”徐一鸣还想说,像你这样连个子都没长成的小姑娘,更得多吃肉了。又一想,这话有些过于关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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