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檞寄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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檞寄生- 第3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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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我试着固定住身子,不想继续在空气中游泳时,门铃声突然响起,明菁来了。
  “吃过饭了没?”明菁问我。
  “还没。”我摇摇头。
  “你先坐着看电视,我下碗面给你吃。”
  “姑姑,我……”
  “先别说话,吃饱后再说,好吗?”明菁笑了笑。
  明菁很快在厨房扭开水龙头,洗锅子,装了六分满的水。
  打开电磁炉开关,烧水,水开了,下面条。
  拿出碗筷,洗碗,碗内碗外都洗。
  洗筷子,用双手来回搓动两根筷子,发出清脆的声音。
  将手上的水甩一甩,拿出干布,先擦干碗筷,再擦干双手。
  面熟了,明菁捞起一根面条试吃,好像烫了手,轻轻叫了一声。
  将右手食指放在嘴边吹气,再用右手食指与拇指抓住右耳垂。
  接触到我的视线,明菁笑了笑,吐了吐舌头。
  明菁从电视机下面拿出一张报纸,对折了三次,垫在桌子上。
  跑回厨房,从锅里捞起面,放入碗中。
  用勺子从锅里舀出汤,一匙……二匙……三匙……四匙,均匀地淋在碗里。
  将筷子平放在碗上,拿出抹布遮住碗圆滚滚的肚子,双手端起碗。
  “小心,很烫哦。”
  明菁将这碗面小心翼翼地放在报纸上。
  “啊,忘了拿汤匙。”
  再跑回厨房,选了根汤匙,洗干净,弄干。
  明菁将汤匙放入碗里,笑了笑,“快趁热吃吧。”
  “你呢?”
  “我不饿,待会再吃。”
  明菁卷起袖子,拿面纸擦擦额头的汗。
  “我很笨拙吧。”明菁很不好意思地笑了。
  明菁,你不笨拙的,认识你六年半以来,现在最美。
  明菁坐在我身旁,看着我吃面。
  我永远记得那碗面的味道,可是我却找不到任何的文字来形容味道。
  我在吃面时,心里想着,我以后要多看点书,多用点心思,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要将那碗面的味道,用文字表达。
  “好吃吗?”明菁问我。
  “很好吃。”我点点头。
  明菁又笑了。
  “过儿,你刚刚想说什么?”我吃完面,明菁问我。
  “我……”早知道,我就吃慢一点。
  “李柏森走了,你一定很寂寞。”明菁叹了一口气。
  “姑姑……”
  “过儿,你放心。姑姑不会走的,姑姑会一直陪着你。”
  “姑姑,我只剩下你这棵寄主植物了。”
  “傻瓜。”明菁微笑说?quot;别老把自己说成是檞寄生。“
  明菁环顾一下四周,突然很感慨:
  “当初我们六个人在一起时,是多么热闹。如今,只剩我们两个了。”
  “你怎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时间过得好快,转眼间已经待在台南九年了。”
  “嗯。”
  “我们人生中最闪亮灿烂的日子,都在这里了。”
  “嗯。”
  明菁转头看着我,低声吟出:
  “卅六平分左右同,金乌玉兔各西东。
  芳草奈何早凋尽,情人无心怎相逢。“
  我转头看着坐在我左手边的明菁,我这辈子最温暖的太阳。
  当初和明菁坐车到清境农场时,明菁也是坐在我左手边。
  我好像又有正在坐车的感觉,只是这次的目的地,是从前。
  “我父亲过世得早,家里只有我妈和一个妹妹。中学时代念的是女校,上大学后,才开始接触男孩子。”明菁笑了笑:
  “所以我对男孩子,总是有些不安和陌生。”
  明菁拿出面纸递给我,让我擦拭嘴角。
  “我很喜欢文学,所以选择念中文系。高中时,我写下了这首诗,那时心想,如果以后有人猜出来,很可能会是我命中注定的另一半。”
  明菁又吐了吐舌头:“这应该是我武侠小说看太多的后遗症。”
  “你这样想很危险,因为这首诗并不难猜。”
  “嗯。幸好你是第一个猜中的人。”
  “幸好……吗?”
  “过儿,缘分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认识你后,我就觉得我该照顾你,该关心你,久了以后,便成了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明菁拨了拨头发,露出了右边蹙紧的眉,我闭上眼睛,不忍心看。
  “孙樱和秀枝学姐经常说,你心地很好,只可惜个性软了点,丝毫不像敢爱敢恨的杨过。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也是不像清丽脱俗的小龙女呀。
  “姑姑,你很美的。”
  “谢谢。也许杨过和小龙女到了20世纪末,就该像我们这样。”
  明菁笑了起来,很漂亮的眼神。我的右肩,完全失去知觉。
  “我收拾一下吧。”明菁端起碗,走了两步,回头问:
  “过儿,你呢?你对我是什么感觉?”
  “姑姑,你一直是我内心深处最丰厚的土壤,因为你的养分,我才能够不断开花结果。我从不敢想象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没有出现你的话,会是什么样的情况。”
  “然后呢?”
  “每当我碰到挫折时,你总是给了我,再度面对的勇气和力量。”
  “嗯。所以呢?”
  “所以我习惯你的存在,喜欢你的存在。”
  “过儿,那你喜欢我吗?”
  我又想起第一次要开口约明菁看电影时的挣扎。
  当时觉得那种难度,像是要从五楼跳下。
  现在的难度,可能像从飞机上跳下,而且还不带降落伞。
  “你要下决心。”子尧兄说。
  “你别吃着梨子,又霸着苹果不放。”秀枝学姐说。
  “爱情是一朵生长在悬崖绝壁边缘上的花,想摘取就必须要有勇气。”
  柏森也借着莎士比亚的文字,这样说。
  明菁仍然端着要洗的碗筷,站在当地,微笑地注视着我。
  我闭上眼睛,咬咬牙:
  “姑姑。过儿,喜欢。但是,不爱。”
  我从飞机上跳下。
  可是我并没有听到呼啸而过的风声,我听到的,是瓷碗清脆的破裂声。
  我缓缓睁开眼睛。
  明菁拿起扫把,清理地面,将碎片盛在畚箕,倒入垃圾桶。
  再重复这些动作一次。
  找了条抹布,弄湿,跪蹲在地上,前后左右来回擦拭五次。
  所有的动作停止,开口说:
  “过儿,请你完整而明确地说出,这句话的意思。好吗?”
  “姑姑,我一直很喜欢你。那种喜欢,我无法形容。”
  我紧抓住开始抽痛的右肩,喘口气,接着说,“可是如果要说爱的话,我爱的是,另一个女孩子。”
  我说完后,明菁放下抹布,左手扶着地,慢慢站起身。
  明菁转过身,看着我,泪流满面,却没有任何哭声。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明菁没有声音的哭泣,也是最后一次。
  “金乌玉兔各西东……过儿,你曾说过你是月亮,而我是太阳。太阳和月亮似乎永远不会碰在一起。”
  “情人无心怎相逢……情人如果无心,又怎能相逢呢?”
  “芳草奈何早凋尽……过儿,你真的……好像是一株檞寄生。如果我也是你的寄主植物的话,现在的我,已经……已经完全干枯了。”
  明菁的右手紧紧抓着胸前的衣服,低下头:
  “我怎么会……写下这种诗呢?”
  “姑姑……”我很想说点什么,可是右肩的剧痛让我无法说出口。
  “可怜的过儿……”明菁走到我身旁,摸摸我的右肩:
  “你一直是个寂寞的人。”
  “你心地很善良,总是不想伤害人,到最后却苦了自己。”
  “虽然我知道你常胡思乱想,但你心里想什么,我却摸不出,猜不透。
  我只能像拼图一样,试着拼出你的想法。可是,却总是少了一块。“
  “你总是害怕被视为奇怪的人,可是你并不奇怪,只是心思敏感了点。过儿,你以后要记住,老天会把你生成这样,一定有祂的理由。不要隐藏自己,也不要逃避自己,更不要害怕自己。”
  “你还要记住,你是一个聪明的人。但聪明是两面刃,它虽然可以让你处理事情容易些,但却会为你招来很多不必要的祸端。”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你千万要记住,以后一定要……一定要……”
  明菁终于忍不住,哭出声音:
  “一定要快乐一点。”
  为了压低哭声,明菁抽噎的动作,非常激烈。
  “再见了,过儿。”
  关上门前,明菁好像说了这句话,又好像没说,我已经不确定了。
  明菁走了。
  我生命中最后一棵,也是最重要的一棵寄主植物,终于离开了我。
  明菁曾告诉我,北欧神话中,和平之神伯德,就是被一枝檞寄生所制成的箭射死。
  明菁说我很像檞寄生的时候,她的右手还紧抓着胸前的衣服。
  我想,我大概就是那枝射入伯德胸膛的檞寄生箭吧。
  两天后,我收到明菁寄来的东西,是她那篇三万字的小说,《思念》。
  看了一半,我就知道那是明菁因我而写,也因我而完成的小说。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过儿。”明菁在小说结尾,是这么写的。
  我没什么特别的感觉,毕竟已经被砍十八刀的人,
  是不会在乎再多挨一个巴掌的。
  清境农场那条蜿蜒向上的山路阶梯,明菁说它很像思念的形状。
  可是明菁啊,我已经回不去那条阶梯了。
  即使我回得去,我再也爬不动了。
  因为我思念的方向,并非朝着天上,而是朝着荃。
  我想念荃的喘息……
  连续好几天,我只要一想到明菁的哭泣,会像按掉电源开关一样,脑中失去了所有光亮。
  我好像看到自己的颜色了,那是黑色。
  想起跟荃认识的第一天,她说过的话:
  “你会变成很深很深的紫色,看起来像是黑色,但本质却还是紫色。”
  “到那时……那时你便不再需要压抑。因为你已经崩溃了。”
  现在的我,终于不再需要压抑了。
  不知道在明菁走后第几天,突然想到以前明菁在顶楼阳台上说过的话:
  “当寄主植物枯萎时,檞寄生也会跟着枯萎。”
  “檞寄生的果实能散发香味,吸引鸟类啄食,而檞寄生具黏性的种子,便黏在鸟喙上。随着鸟的迁徙,当鸟在别的树上把这些种子擦落时,檞寄生就会找到新的寄主植物。”
  命运的鸟啊,请尽情地啄食我吧。
  我已离开所有的寄主植物,不久也即将干枯,所以你不必客气。
  可是,你究竟要将我带到哪儿去呢?
  命运的鸟儿拍动翅膀,由南向北飞。
  我闭上眼睛,只听到耳畔的风声,呼呼作响。
  突然间,一阵波动,我离开了鸟喙。
  低头一看,台北到了。
  荃总觉得,我会突然消失。
  可是荃啊,我已经不再是寄生在树木上的檞寄生,
  干枯的我,无法为你带来爱情。
  明菁枯萎的样子,已经让我崩溃;
  我无法再承受枯萎的你。
  如果爱情真的像是沿着河流捡石头,现在的我,腰已折,失去弯腰捡石头的能力了。
  柏森曾说过我不是自私的人,但爱情却是需要绝对自私的东西。
  我想,在台北这座拥挤而疏离的城市,我应该可以学到自私吧。
  我在台北随便租了一个房间,算是安顿。
  除了衣服和书之外,我没多少东西。
  这房间很简单,一张床,一张书桌,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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