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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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血- 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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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子第一次进家门的时候,穿着红袄,脸也是红的,像西天里燃着的晚霞。他愣愣地看嫂子,是嫂子先跟他说的话,还用那双温暖的手拍了拍他的头,那时,他真想哭,以前从来没有人这样地待过他。最后嫂子就蹲在他的面前笑着说:“丑丑,叫俺嫂子。”他憋了半晌,用哭声叫了声:“嫂子——”嫂子把他的头抱了过来,贴在自己的胸前,嫂子的胸膛又温暖,又宽厚。他哭了,眼泪鼻涕都弄到了嫂子的红袄上。

哥哥仍是一声不吭,闷着头坐在门坎上,一口口地吸烟,烟雾罩住了他的脸,硬硬的僵僵的。

接下来嫂子便开始做饭了,家里穷没有更多的粮食,他们只能喝粥。喝的虽是粥,童班副却喝出了与以往不同的香甜。哥哥喝得呼呼有声,他也喝得不同凡响,喝出了一身一头的汗,嫂子也喝,却斯文多了。嫂子停下来抿着嘴瞅着他哥俩笑。

哥哥也笑,表情仍硬硬的,僵僵的,眼里却在冒火,童班副觉得挺可怕的。

吃过饭,天就黑下来了。嫂子和哥哥就进了大屋,以前的大屋他和哥哥一起睡,自从有了嫂子他就只能睡在又黑又潮的小屋里了。他睡不着,瞅着漆黑的屋顶想着嫂子。

嫂子先是叫了一声,接着又叫了一声,接着嫂子的叫声就一塌糊涂了。他不明白嫂子为什么要叫,嫂子的叫声很湿很含糊,说不清到底属于哪一种。他认为是哥哥在欺负嫂子,他想去帮嫂子,但他不敢动,就那么挺着。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嫂子终于不叫了,只剩下大声地喘,后来喘也平息下来了,他才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天一早,他先去看嫂子的脸,希望在嫂子的脸上看到异样,可嫂子的脸一如既往,嫂子的眼睛里似乎比昨天多了些水气,脸更红了,嫂子一直抿着嘴冲他笑,他放心了。

从那以后,夜晚的嫂子仍发出那种很湿润的叫,一切都习惯了,正常了,偶尔听不到嫂子的叫,他反倒睡得不踏实了。

嫂子做的粥仍然那么好吃。白天,哥哥下田做活路去了,他和嫂子在家,嫂子忙里忙外的总没有空闲的时候,嫂子把家里所有该洗的都洗了,然后坐在窗下飞针走线,为他和哥哥缝补那些破烂的衣衫。

童班副十岁了,虽无法下田做活,但他要上山拾柴,把一捆又一捆树枝送到家里,远远地望见了嫂子,他心里有股说不出的安宁和舒泰,有了嫂子的家,才是完美的家。那一段日子,他特别爱回家。

时间过得很快,月亮转眼就缺了。嫂子是月亮圆的时候,走进家门的。嫂子走那天,是他送去的。那天早晨,哥哥坐在门坎上又开始闷头吸烟,脸上的表情依旧僵僵硬硬的。

嫂子说:“他哥,我该走了。”

哥哥不说话。

嫂子又说:“补好的衣服都放在柜子里了。”

哥哥还是不说话。

嫂子还说:“你们哥俩都别太累了,干不动活就歇歇,千万别伤着身子。”

……

他站在一旁听了嫂子的话,心里难受极了,嫂子那一句句妥贴的话,仿佛不是说给哥听的,而是说给他听的。

终于,嫂子又穿着来时的红袄上路了,他跟在嫂子的后面。送嫂子去岭后是哥哥让他这么做的,嫂子也愿意。嫂子不时地回头望一眼坐在门坎上的哥哥,渐渐地,他发现嫂子的眼圈红了。

半晌,他问:“嫂,你啥时还来咱家。”

嫂子牵住了他的一只手,嫂子的手又柔又软,一点也不像哥哥的手。

听了她的话,嫂子望了眼天空,残阳在西天里垂着,嫂子轻声说:“下次月圆的时候,俺就来咱家”。

嫂子用的是“咱家”,这样他感到很温暖。岭后并不远,翻过一道岭,再过一条小河就到了,那个四十多岁的聋男人早就在村口巴望了。那男人看见嫂子,便一脸欢天喜地的迎过来,从他手里接过嫂子的包袱,牵了嫂子的手往家里走去。嫂子回了一次头,又回了一次头,嫂子这时已经看到他泪流满面了。嫂子突然喊了一声:“丑丑,你等嫂子一下。”接着甩开那男人的手向一间小屋跑去,不一会儿,嫂子又回来了,把一个温热的饼子塞到他的怀里,她说:“丑丑,回家吧,等月圆了再来接嫂子。”

嫂子就走了,他一直看不到嫂子了,才一步三回头地往回走。这时他的眼泪想止也止不住,一串串地落在嫂子给他的饼子上。

随后的日子过得就很慢。哥哥仍不声不响地下地做活路,他仍去山上拾柴。闲得无事了,他就去私塾偷看先生教那些有钱家的孩子识字,在那里,他也学会了一些字。

每到晚上,他便呆呆地望着天空,看着月亮一点又一点地圆起来,哥哥似乎也在盼着月圆时,但哥哥的表情从不外露,哥哥盯着月亮的目光是死死的,{奇书手机电子书网}狠狠的,恨不能一口把月亮吃掉。

哥俩终于齐心协力地又等来了一个月圆时,那天晚上,哥哥就瓮声瓮气地冲他说:“丑丑,明早,接你嫂子去。”

他欢快地答:“哎……”

鸡刚叫过三遍,他便起来了,天刚麻亮便上路了。来到岭后,天仍没亮得彻底,他来到那个聋男人家门口,便一迭声地喊:“嫂,月亮圆了!”

嫂听见了,擦着手出来,把他拉进门去。那个聋男人看他一眼,就埋下头吃饭了。嫂给他盛了碗稀饭说:“吃吧,吃完咱就走。”

饭很快就吃完了,嫂又穿上了那件红袄,聋男人坐在炕沿上吸烟,轻一口重一口,样子凶巴巴的。

嫂就说:“被子俺拆了,棉是新絮的。”

因那男人聋,嫂的话像喊出来似的。

那男人听了,点点头,一脸的灰色。

嫂又说:“米我碾好了,放在缸里。”

聋男人又点点头。

嫂还说:“那俺就走了。”

聋男人这回没点头,冷了一张脸,巴巴地望嫂子,嫂子别过脸,牵了他的手,叹口气道:“丑丑,咱们走吧。”

他随着嫂就离开了聋男人家门。走了几步,嫂回了一次头,他也回了一次头,他看见聋男人仍眼巴巴地在望嫂子,他又看见嫂的眼圈红了。

半晌,又是半晌,嫂终于平静地说:“丑丑,想嫂子么?”

他答:“想,俺天天盼月亮圆。”

嫂又抿了嘴笑一笑,嫂这么笑他心里很高兴,嫂的笑很美。

嫂又说:“你哥想俺了么?”

“想,他夜夜看月亮。”

他这么说完,又看到嫂的眼圈红了。

翻过岭,就看到哥了,哥先是坐在门坎上,看到他们就站了起来。他们迎着哥走去。他心想:月圆了,嫂子又是一家人了。

有嫂的日子是美好的,有嫂的日子是月圆的日子。

嫂先是怀孕了,嫂的肚子在月残月圆的日子里,日渐隆胀,哥高兴,聋男人也高兴。他更高兴,嫂给三个男人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快乐,他们都巴望着,孩子早日生下来。那年他才十二岁,还算不上一个真正的男人,嫂是快乐的,他就没有理由不快乐。

哥和那个聋男人商量好了,孩子生在谁家就跟谁姓。

嫂的产期在一个月圆的日子,嫂终于要生产了,哥请来了闻名十里八村的接生婆。一盏油灯忽明忽灭地燃着,接生婆守着嫂。他和哥蹲在屋外的院子里,天上月明星稀,远远近近的一声接一声的蛙鸣不时地传过来。

嫂在哇呜声中产痛了,嫂开始不停地哼叫。嫂的叫声传到他的耳朵里,使他的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哥的样子似乎也很难受,一支接一支地卷着关东烟,又一支接一支地吸,哥的手在不停地抖。

嫂的叫声高一声低一声,在这静谧的夜晚,嫂的叫声异常地响亮。

他说:“哥,嫂要生哩?”

哥说:“……”

他说:“嫂一准能生个男娃。”

哥说:“……”

他还想说什么,却被嫂的叫声打断了,嫂的叫声听起来有些怪异。

他就问哥:“嫂,生娃咋这样叫来叫去的哩?”

哥终于说:“娘生你时也这么叫,女人都一样。”哥比他大十几岁,哥有理由在他出生时听娘这么叫。

他不知娘长得啥样,他曾问过哥,哥闷了半晌说:“娘长得和你嫂差不多。”

自从哥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再望嫂时,目光中又多了些成份。

嫂仍在叫着,嫂叫得有些有气无力了。他实在忍不住,便走到门前,拍着门问接生婆:“嫂,嫂咋这么叫呢?”

半晌,接生婆从屋里探出半颗水淋淋的头,答道:“女人生孩子哪有不痛的。”说完“咣”的一声又把门关上了。

他对接生婆的态度有些不满,讪讪地又蹲在哥的身旁,哥已经吸了数不清的烟了,烟头胡乱地堆在哥的脚旁。嫂的叫声让他有些惴惴不安。

嫂叫还是叫,声音却明显地弱了下去,却迟迟不见娃的叫声。他心开始惶惶的了。哥的样子比他还难受,他想劝慰一番哥,便说:“嫂这是累了,歇着呢。”

门就开了,接生婆的头愈发的水淋淋了,仿佛从嫂的肚子里生的不是娃而是她。

接生婆喘了半晌说:“是横产哩,怕一时半会生不出哩。”

哥站了起来,身子怕冷似地哆嗦着声音问:“能咋,不会咋吧?”

“难说。”接生婆的样子有些垂头丧气。

嫂这时又叫了一声,接生婆又慌慌地缩回了头。

哥又蹲在地上,用手抱住了头。

从这以后,嫂叫倒是不叫了。

鸡开始叫了,天开始发青,麻亮了。

这时他就看见房后的土丘后也蹲着一个人,他用手拽了拽哥的衣袖,两人仔细辨认,终于看清是那个聋男人。

哥和那个男人在麻亮的天空下对望着。

鸡叫第二遍了,嫂仍没有一丝动静。

鸡叫三遍了,嫂还是没有动静。

最后,天终于彻底亮了。

门终于开了,接生婆扎撒着一双沾血的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死……死……都死了哩。”接生婆说完,便独自跑远了。

他听了,眼前一黑,差点跌倒。

哥空前绝后地喝了一声:“日——老天呀!”

哥疯了似的一头闯进屋里,同时他看见土丘后的那个聋男人也一阵风似地跑来。

嫂,死了?!他有些不信,那么好的一个嫂咋就说死就死哩?他不知怎么走进屋内的。

他先看见了血,满炕都是血。接着他就看见了嫂,嫂似乎睡着了,头发在枕边披散着,条条绺绺的。他知道,那是汗湿的。嫂的肚子仍丰隆着,光洁美丽的双眼在晨光中泛着神秘的光泽。嫂的两腿之间,伸出一只小手,似乎是向这个世界招呼着什么。

哥和聋男人傻了似的立在嫂的头前,像两尊泥塑。

……

嫂真的死了,哥似变了一个人,他也似变了一个人。

哥痴痴呆呆的,反反复复地在说一句话:“好好的一个人,咋说死就死哩。”

哥无法做活路了,在屋内屋外疯转着。

他的心空了,空得像一只无底洞。没有了嫂日子便不成其为日子了,月残月圆再也和他没有关系了。没有女人的家也就不成其为家了,到处都是一片冰冷、凄凉。

哥在疯呆了几天之后,在又一个月圆的晚上,吊死在门前那棵老树上。

从此,他过起了流浪生活。哥没了,嫂没了,家也就没了,他是一个无家的孤儿了。

以后的日子,他时时刻刻忘不了嫂子,嫂子浑身上下都是温暖的,都是那般的美好。嫂为他煮粥,嫂为他贴饼子,嫂抚摸他的头,嫂为他补破烂的衣服……这一切,一切都离他远去了。对嫂子的温暖回忆伴他度过了流浪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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