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镇舞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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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镇舞会- 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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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亲爱的,您看,我是不怕决斗的,”伯爵半正经、半开玩笑地望着隆格维尔先生说。
  “我也不怕,”青年回答,很快地在手枪里装上子弹,瞄准伯爵打过的枪洞,一枪打去,击中了伯爵枪靶的近旁。
  “呀!这真是所谓上流青年了,”伯爵兴奋地叫起来。
  散步过程中,伯爵早已把青年视为自己的外孙女婿,便借着各种机会来查问他各方面的知识。在伯爵的心目中,对这些知识了解得尽善尽美,才成其为一个完美的贵族。
  “您欠债吗?”伯爵在提出许多问题之后,又提出了这个问题。
  “不欠,先生。”
  “什么!供给您消费的东西,您都付清帐了吗?”
  “正是这样,先生;否则我们就会丧失信用,失去人家的尊敬。”
  “那么最低限度您总有几个情归吧?啊!您脸红了,我的朋友?……习俗真是变得厉害。年轻人被那些法律观念、康德哲学和自由思想坑害了。您没有吉玛,没有杜黛,没有债主,也不懂得家徽学,这样,我的年轻朋友,您就不够‘上流’。要知道:有谁如果不在青春时代干下些荒唐事,他就要在年老的时候去干。我之所以在七十岁时还有八万利勿尔年金的入息,正是因为我在三十岁时把我的本钱都吃掉了的缘故……哦!和我的太太一同花的,每分钱都用得很体面。不过,您这些不足之处并不妨碍您到普拉纳别墅来作客。您已经答应来了,我等着您。”
  “多么古怪的小老头儿呀!”年轻的隆格维尔想:“精力充沛,活泼快乐,虽然看起来象个好人,我还是不信任他。”
  第二天,近四点钟的样子,正当人们散在客厅里或在弹子房的时候,仆人进来通报:“德·隆格维尔先生来了。”大家听说这是德·凯嘉鲁埃老伯爵顶中意的青年,所有的人,连打弹子正在紧张关头的人,都奔过来了,一方面想看看德·封丹纳小姐的态度,另方面也想观察一下,这位人中凤凰到底为什么能在许多情敌当中得到最高评价。
  隆格维尔先生的衣着人时而简朴,态度潇洒自然,举止彬彬有礼,声音温和而动人心弦,使整个家庭对他产生了好感。他置身于税务局长的富丽堂皇的住宅中,丝毫没有局促不安的样子。虽然他的谈吐是一个豪门子弟的谈吐,可是大家很容易看出他曾受过良好的教育,而且见多识广,学问很有根底。
  海军中将谈到造船问题的时候,曾经引起一场小小的争论,隆格维尔在争论中很内行地运用适当的术语,以致一位太太说,他好象是从综合理工学院(巴黎著名学校之一)毕业出来的。
  “太太,”他回答说,“我认为可以把进过这所学校当作一种荣誉的头衔。”
  虽然大家都很诚恳地挽留他吃晚餐,他还是很有礼貌然而也很坚决地拒绝了,他只用一句话来回答那些太太,他说他是他妹妹的希波克拉底(古希腊名医),妹妹体弱多病,需人看顾。
  “先生,您大概是个医生吧?”爱米莉的一个嫂嫂带着讥讽的口吻问。
  “隆格维尔先生是综合理工学院的毕业生,”德·封丹纳小姐很善意地回答,她知悉舞会上的那位年轻姑娘是隆格维尔的妹妹时,满心喜悦,脸泛红光。
  “可是,亲爱的妹妹,医生也可能先在综合理工学院读过书呀,是吗,隆格维尔先生?”
  “太太,绝对可能,”年轻人回答。
  所有的眼睛立时都望着爱米莉。爱米莉带着不安的好奇心注视着这位风流潇洒的青年。直到他微笑着说出下面几句话时,爱米莉才松了一口气:
  “太太,我没有当医生的光荣,而且我为着保持自己的独立,甚至放弃了进桥梁公路工程局做事的机会。”
  “您做得对,”德·凯嘉鲁埃伯爵说,“可是为什么您认为做医生很光荣呢?我的年轻朋友呀,象您这样一个人……”
  “伯爵先生,我对于一切有用的职业都无限地尊敬。”
  “我同意。不过我以为您尊敬这些职业,就象一个年轻人尊敬老寡妇一样。”
  隆格维尔先生的访问既不太长也不太短,当他看见自己获得了所有人的好感,而且引起了他们对他的好奇心时,他就告退了。
  “这是个精明的家伙,”德·凯嘉鲁埃伯爵送走了隆格维儿,回到客厅里说。
  德·封丹纳小姐是唯一事先知道这次访问的人,因此她着意地修饰,以期吸引年轻人的目光;可惜隆格维尔并没有象她设想中那样注意她,使她有些伤心。家里人很惊奇地发觉她始终保持沉默,平时有新的客人到来的时候,她总是大肆卖弄风情,风趣的言谈滔滔不绝,而且尽量运用地迷人的眼波和姿态。这一次也许是年轻人悦耳的声音和翩翩的风度使她着了迷,使她真正产生了爱情,因此才有了转变,她完全除去了装假和矫揉造作,变得纯朴而自然,使她出落得更加美丽。
  几个女眷认为这是更进一步献媚的办法,她们认为爱米莉看中了这个青年,因此不肯一下子展露自己的长处,要等到他对她也有意思的时候,才突然将自己的长处显示出来,使他眼花缭乱。家里每个人都渴望知道这个任性的姑娘对这位陌生客人作何感想。
  晚餐的时候,每个人都说出隆格维尔先生的一个长处,而且都认为是自己独自发现的,只有德·封丹纳小姐一言不发地沉默了好久。后来她的舅公说了一句稍带讥讽的话,才打破了她的沉默。她也用讥讽的口吻说:这种天下无双的完美一定掩藏着某种重大的缺点,对于这么机灵的人,单看一眼是不能下判断的;她又说:这样讨每个人喜欢的人,最后不会讨得任何人的喜欢;一个人最大的缺点,就是一点缺点也没有。爱米莉象所有在恋爱中的少女一样,想欺骗那些包围着她的阿耳戈斯,将自己的爱情隐藏住内心深处。然而过了半个月光景,在这个人口众多的家庭里,已经人人知道这件小小的家庭秘密了。
  隆格维尔先生第三次来访,爱米莉认为大部分是为着她的缘故,这个发现使她惊喜欲狂,以至于再仔细考虑考虑时自己都感到不敢相信了。不过她的自尊心仍然受了伤害:她是惯于使自己成为中心人物的,可是这一次她不得不承认有一种力量在吸引她,使她不由自主地失去主宰。她试图抵抗,但总无法将这个俊俏后生的面影逐出心坎。
  不久她又产生了新的顾虑:隆格维尔先生有两种长处,这两种长处是和大家的好奇心、尤其是德·封丹纳小姐的好奇心相抵触的,那就是他说话非常谨慎,而且出人意表地谦逊。爱米莉在谈话中运用巧计,设下圈套,想使这个青年人详细说出自己的身世,他总能象要保守秘密的外交家那么乖觉地避开。她谈到绘画,隆格维尔先生应答起来很内行。她弹奏乐曲,年轻人又能用行动来证明他钢琴弹得很好。一天晚上,他用自己美妙的歌喉和爱米莉配合着唱了一首西马罗沙所作的最优美的二重唱,把所有在场的人都迷住了。可是问他是不是音乐家时,他又用巧妙的说笑和打诨应付过去,使那些精于捉摸人的太太无法猜出他到底属于社会上哪一阶层。不管老舅公怎样勇敢地要钩住这条船,隆格维尔总能灵巧地躲开去,以便保留那秘密的魅力。由于普拉纳别墅里任何好奇心都不超出礼貌所允许的范围,因此他就更容易始终保持着别墅里“标致的陌生客人”的身分。
  爱米莉被这种保留弄得很苦恼,于是她希望从他妹妹那边去打听这些秘密,以为效果一定会比从哥哥这边打听好。克拉拉·隆格维尔小姐到此时为止一直隐藏在幕后,爱米莉在舅公的协助下,极力把这个人物拉出场来。她的舅公熟谙这类事儿犹如他熟谙指挥船只那样。不久,别墅里的全体仕女都表示很想结识这位可爱的姑娘,并且请她来散散心。有人提议举办一个不拘客套的舞会,大家都同意了。太太们都认为从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嘴里套出一些口风来,并不是一桩没有希望的事。
  好奇心和怀疑给德·封丹纳小姐的心上添了一层薄薄的暗影;然而即使如此,她的整个心坎仍然充满了光明,她享受着生存的幸福,由于另外一个人的存在。生命对于她有了新的意义。她开始注意处好社会关系。也许是幸福使人变好,也许是她没有工夫再去折磨他人,她不象从前那么尖酸刻薄,变得温柔宽厚多了。
  她的性格的转变使家里人又惊奇又快乐。也许她的自私自利性格真的蜕变成为爱情了吧?等待她那位怕难为情而暗暗爱慕她的恋人的到来,对于她是无边的快乐。他们两人之间并没有说过一句充满激情的话,然而她知道她被爱上了,她多么高兴地在年轻的陌生人面前炫耀她的多方面才能呀!她发觉对方也在细细地观察自己,于是她极力克服由于所受的教育在自己身上滋长起来的一切缺点。这岂不是她对爱情的首次敬意,然而对她自己却是一次严厉的指责么?
  她想讨对方喜欢,对方也为她着迷;她爱别人,别人也将她奉若神明。家里人知道她那高傲的性格是她的护身符,索性给她相当的自由,使她能够充分享受那一点一滴的、使初恋变得迷人而热烈的稚气的幸福。
  不止一次,年轻人和德·封丹纳小姐两人单独在花园的小径上散步,花园被大自然装饰得象一个去参加舞会的姑娘。不止一次,他们无固定话题地随便闲谈,那些最没有意义的语句,正是蕴藏着最丰富的感情的语句。他们时常在一起欣赏落日的景色。他们一起采摘小白菊,将花瓣一片一片地撕下来(一种爱情的占卜)。他们合唱热情的歌曲,佩尔戈莱兹和罗西尼的名曲做了传达他们内心秘密的忠实媒介。
  舞会的日子到了。通报的仆人固执地把作为贵族标志的那个“德”字,加在隆格维尔兄妹姓氏前面。克拉拉和她哥哥成为舞会的中心人物。德·封丹纳小姐生平第一次带着愉快的心情,看着一个年轻姑娘受人欢迎。她真诚地给克拉拉许多温柔抚爱,而且对她体贴周到。这些女子间的柔情平常只是在要激起男子的妒忌时才做出来的。但爱米莉有一个目的,她想探出一些秘密。
  然而隆格维尔小姐是个女子,她比哥哥更细心、更聪明,她一点也不露出小心谨慎的神气,而能将谈话从金钱地位这些题目上支开,她做得那么迷人,以致引起德·封丹纳小姐的妒羡,替她起了个绰号:美人鱼。爱米莉虽然有计划地引诱克拉拉讲话,事实上倒是克拉拉在查问她。爱米莉想评断克拉拉,结果反让她评断了自己。更使爱米莉气恼的是,她时常让克拉拉狡猾地套出口风,使她在谈话中透露出自己的性格。克拉拉天真而又谦逊的态度,的确使人绝对不会怀疑她有任何恶意。
  有一次德·封丹纳小姐被克拉拉所挑动,很不谨慎地说出了一些反对平民阶级的话,事后自己懊恼不已。
  “小姐,”美丽的克拉拉对她说,“我时常听见马克西米利安说起您,因为我爱他的缘故,我一直非常想认识您,而想认识您不正是爱您吗?”
  “我亲爱的克拉拉,我对那些非贵族阶级说了这样的话,真怕得罪了您。”
  “哦!放心吧。今天这一类的讨论是没有目标的。至于我,这些牵涉不到我,我和这个问题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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