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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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水一方- 第2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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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没出去吗?真好。”
  奶奶伸手牵住了她,怜惜的拍拍她的手背:
  “今天气色很好,”奶奶赞美的说:“要天天这样才好,别太累着。擦地板那种工作,是不能再做了。”
  小双扭了扭身子,轻笑了一声。
  “不过偶然擦一次地板,就给奶奶撞着了。谁会天天去做那种工作呢?”“友文又在家写文章吗?”雨农问,因为我在他面前告过卢友文一状,使他觉得自己这“介绍人”当得有点犯罪感,所以特别显得关切。小双回过头来,她脸上绽放着光采。
  “你知道吗?雨农,”她高兴的说:“友文找到了工作,他现在开始上班了!”“上班?”雨农直跳了起来,仿佛这是件“天下奇闻”。“在什么地方上班?”“在公司的国外贸易部,专门处理英文信件。”小双笑着说:“一天上班八小时,够他累的了。他又不习惯,下了班就喊腰酸背痛肚子痛……”“肚子怎么会痛的?”我好奇的问。
  “他说腰弯得太久了的关系。”小双笑得咭咭咯咯的,我记得,似乎很久没有看到她这样笑了。“反正,下了班,他的毛病才多呢!不过,难得他肯上班呀!像他这种人,要他上班比要他的命还严重吗!”
  “那么,他的写作呢?”雨农问。
  “他还是写呀,晚上在家写。”小双望着雨农,脸上掠过了一抹困惑的神色。“雨农,说真话,你觉不觉得,友文虽然是个天才,但是,要当职业作家还是不行,主要是——他的速度太慢。我曾经研究过关于他的写作问题,为什么台湾有那么多职业作家,他却赚不着稿费呢?后来我得到结论了。撇开那些名作家不谈,就算新作家吧,他们每个月总写得出十篇八篇稿子,这些稿子寄出去,就算一半被退稿吧,也有四篇五篇登出来。这样,或多或少,总有一点收入。友文呢,他老是想啊想啊想啊,今天写了,明天又撕了,这样一个月下来,可能保留不了一千字,那,怎么能当职业作家呢?”
  “小双,”我忍不住说:“我要问你一句坦白话,从你去年七月认识卢友文,到你们结婚,到现在,差不多一年半了,这一年半之间,卢友文到底写了多少字?”
  “说真的,”小双坦白的说:“字倒真的写得不少,只是都撕了。”“为什么要撕呢?”奶奶又不懂了。“那些字儿,登在报纸上不就是能拿钱吗?他这一撕,不是在撕钞票呀?”
  “他对自己的要求太高了!”小双轻叹了一声。“从我认识他以来,他只发表过一篇《拱门下》,偏偏又是没稿费的。雨农,你知道他那个人,对于经济是毫无观念的,如果拿稿费来衡量他的稿子,那就是侮辱他!他说他不是用文字来骗饭吃,而是想写一点能藏诸名山,流传百世……反正,”她又轻笑了一下。“你们也听多了他这种议论。所以,他肯去上班,那真是难上加难呢!”“你怎么说服了他?”我问。
  “唉!”小双叹口气。“也真难办!以前,我总是不让他操心钱的事,可是,他越来越糊涂了!诗卉,你是亲眼看到他那股横劲儿,我还敢说吗?这个月,电力公司把电给剪了,他就点蜡烛写,接着,水也停了,家里可不能不喝水啊!我出去提水,那天,提着一桶水,就在门口摔了一跤……”
  “嗳哟!”奶奶叫:“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你这孩子真不知轻重,摔出毛病来没有?”
  小双的脸红了。“当时是疼得晕过去了,醒来的时候躺在床上,已经打过安胎针,总算没出毛病。可是,友文可吓坏了,吓得脸都发白了,他就对我赌咒发誓说,他要……要好好赚钱,好好工作,好好照顾我,负担起家庭生活来。又说他要和过去的灵魂告别了,要死去再复生的那一大套,我本来以为他也不过是说说而已,谁知,他这次真是痛下决心,就去上班了。”
  “那么,还亏得你这一摔了!”我说:“说真的,不管卢友文有多大的天才,我还是认为,一个男子汉就该工作,就该有正当职业。”“话不是这么说,”爸爸接了口,他一直安安静静的在倾听。“写作也是件正当职业,但是,千万不能眼高手低!批评别人的作品头头是道,自己做起来困难重重,那是最难受的事!”“朱伯伯,”小双说:“您这话可别给他听见,他最怕的就是‘眼高手低’四个字!”
  “那么,他是不是‘眼高手低’呢?”我又嘴快了。
  “不。”小双脸色变了变,正色说:“他有才华,只是尚待磨练,他还年轻呢!我想,他最好就是能有个工作,再用多余的时间来练习写作。我费了很久时间,才让他了解,再伟大的作家也要吃饭!”“卢友文是个好青年,”爸爸点头说:“他的毛病是在于梦想太多而不务实际。”“现在他知道要务实际了!”“小双笑得又甜又美又幸福,我从不知道,一个丈夫去”上班“,居然能让太太这样兴奋和快乐。”也真难为了他,为了我,他实在牺牲得太多了!“”笑话!“诗尧忽然开了门,他阴沉的坐在那儿,面露不豫之色。”丈夫养活太太,是天经地义的事,怎么谈得上牺牲两个字!“小双望了望诗尧。我以为她一定会和诗尧辩起来,谁知,她却对诗尧温柔的笑了笑,说:
  “诗尧,我今晚是特地来找你的!”
  “哦?”诗尧瞪大眼睛,精神全来了。我望着我那不争气的哥哥,心想,他已经不可救药得该进精神病院了。
  小双从皮包里拿出了一个纸卷,她递给了诗尧,半含着笑,半含着羞,她说:“我整理出两支歌来,词是我自己填上去的,友文说我写得糟透了,他又不肯帮我写,我只好这样拿来了。你看,能用就拿去用,不能用就算了。歌谱也变动了很多,爸爸的曲,有些地方我觉得很涩,不能不改一下。”她摊开歌谱,和诗尧一起看着,她指着中间改过的那几个音,看了看钢琴。诗尧立刻走过去,把琴盖掀起来,把歌谱放在琴架上,他热心的说:“你何不弹一弹,唱一唱呢?如果有什么要改的地方,我们也可以商量着,马上就改。”
  小双顺从的走到钢琴前面,坐了下来,诗尧站在旁边,身子仆在琴上,他用热烈的眼光望着小双。他的眼光那样热烈,似乎丝毫没有顾虑到她是个将做母亲的卢太太。小双没注意他的眼光,她的眼睛注视着歌谱,然后,她弹出一串柔美的音符,一面说:“这支歌的歌名叫‘梦’。我的歌词,你听了不要笑。”
  接着,她唱了起来,我们全家都静静的听着,我永远永远记得那歌词,因为那歌词好美好美。
  “昨夜梦中相遇,执手默默无语,
  今晨梦中醒来,梦已无从寻觅!
  梦儿,梦儿!来去何等匆遽!
  昨夜梦中相诉,多少情怀尽吐,
  今晨梦中醒来,梦已不知何处?
  梦儿,梦儿!今宵与我同住!
  昨夜梦中相聚,无尽浓情蜜意,
  今晨梦中醒来,梦已无踪无迹!
  梦儿,梦儿!请你归来休去!“
  小双的歌喉一向柔美,咬字又相当清晰,再加上她那份感情和韵味,这支歌竟唱得荡气徊肠。而那歌词,那歌词,那歌词……我怎么说呢?我想,她是唱进诗尧内心深处去了。因为,我那个傻哥哥,用手托着下巴,一瞬也不瞬的望着小双,比那次听她唱“在水一方”更动容。事实上,他是整个人,都已经痴了。
  第十五章
  年底,我去看小双。大约是晚上八点钟,我预料小双和卢友文都在家,但是,到了那儿,才发现只有小双一个人在家里。那栋小屋好安静、好孤独的伫立在一大堆公寓中。屋内只亮着一盏六十烛的小台灯,台灯放在钢琴上面,小双正仆在那儿改谱,我去了,她仍然工作着,不时按动一两个琴键,单调的琴声就打破了那无边的寂静。好一会儿,小双轻叹一声,推开乐谱站起身来。她已经大腹便便,行动显得有些儿迟滞,那暗淡的灯光发着昏黄的光线,照射着她。她微笑着,那笑容好单薄,好脆弱,好勉强,好寂寞。“卢友文呢?”我问。“他……我也不知道。”她眼底有一丝困惑:“最近总是这样,下了班就很少回来,他说,上了班就有朋友,有了朋友就要应酬。一个男人的世界是很广大的,不像女人,除了家庭,就是家庭。”“胡说!”我嘴快的接口:“李谦和诗晴都上班,早上一起起床弄早饭,吃完了分头去上班,下班后,谁先到家谁先做晚饭,嘻嘻哈哈的吃,吃完了抢着洗碗。我就没听李谦说男人的世界有多广大,也没听诗晴说,女人的世界只有家庭。”
  小双静静的听我说,她眼中浮起了一抹欣羡的光芒。
  “他们好幸福,是不是?”她说:“他们配得真好,两个人能同心合力的向一个目标迈进。”
  “你们呢?”我问:“卢友文难道放弃写作了?”
  “没有,他说他永不会放弃。”
  “那……怎么不写呢?”
  小双走向外间的客厅里,我跟着走了出去,她打开灯,我就看到一书桌的稿纸,写了字的,没写字的,写了一半字的,写了几行字的……全有。小双在书桌前坐下来,拿起一张稿纸看看,放了下去,她又换一张看看。我身不由己的跟过去,拉了一张椅子,我坐在小双身边,问:
  “我可不可以看?”小双递给我一张纸,上面只有几行:
  “他站在那高岗上,让山风吹拂着他,他似乎听到海啸,很遥远很遥远的海啸,那啸声聚集成一种强大的力量,对他像呐喊般排山倒海而来……”
  我放下纸张:“头起得还不错,为什么不写下去呢?”
  “因为……”小双轻蹙着眉头。“他不知道这呐喊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那海啸从何而来。我觉得,那是他内心里的一种挣扎,他总听到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对他说:你是天才,你是天才!你是天才!你该写作,你该写作,你该写作!于是,他因为自己是天才而写作,却实在不知道要写什么东西!”
  “我记得,”我皱眉说:“卢友文第一次来我家,就曾经侃侃而谈,他对写作似乎充满了计划,何至于现在不知道要写什么。”小双的面容更困惑了,她抬起眼睛来看我。
  “诗卉,我也不懂,我已经完全糊涂了。在我和友文结婚的时候,我以为我是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一个人,可是,现在,我觉得他简直像一个谜,我越来越看不透他。诗卉,我不瞒你说,我常有种紧张和惊慌的感觉,觉得我在一团浓雾里摸索,而他,友文,他却距离我好遥远好遥远。”
  “这大概因为你总是一个人在家,想得太多了。”我勉强的笑着说:“卢友文真该在家陪陪你,尤其,”我看看她的肚子。“在你目前这种情况。”
  “没关系,”小双笑了。“要二月底才生呢!何况,我有护身符。”“护身符?”我不解的问。
  “奶奶给的玉坠子呀!”她从衣襟里拖出那坠子来,笑着:“我一直贴身戴着呢!只要戴着它,只要伸手摸着那块玉,我就好安慰好开心,我会告诉自己说:杜小双,你在这世界上并不孤独,并不寂寞,有人爱着你,有人关心着你,有人把你看成自己的孙女儿一样呢!”
  我瞪着小双,难道她已经感到孤独和寂寞了吗?难道她并不快乐,并不甜蜜吗?小双望着我,忽然发现自己说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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