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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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河- 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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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希望……”他说:“我希望我搬到这儿来,不是占有了你的天地。”
  她看了他一眼。
  “你不会。”她低声说。“是吗?我看过你的小说,你应该了解这儿,像我了解这儿一样,否则,你不会搬来,是吗?”
  他不语,只是静静的迎视着她的目光,那对眸子何等澄净,何等智慧,又何等深沉。她转开了眼睛,望着农庄的后面,说:“那儿有一个枫林。”
  “是的,”他说:“那是这儿最精华的所在。”
  她向那枫林走去,他跟在她的身边。
  “知道我叫这枫林是什么吗?”她又说:“我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它作‘霞林’,黄昏的时候,你站在那林外的栏杆边,可以看到落日沉没,彩霞满天,雾谷里全是氤氲的雾气。呵,我没告诉你,雾谷就是你第一次看到我的地方。谷中的树木岩石,都被霞光染红了。而枫叶在落日的光芒下,也像是一树林的晚霞。那时,林外是云霞,林内也是云霞,你不知道那有多美。”
  不知道吗?狄君璞有些眩惑的笑了笑。多少个黄昏,他也曾在这林内收集着落霞!他们走进了林内,天虽然还没有全黑,枫林内已有些幽暗迷离了,那高大的枫树,在地下投着摇曳的影子,一切都朦朦胧胧的,只有那红色的栏杆,看来依然清晰。
  她忽然收住了步子,瞪视着那栏杆。
  “怎么了?”他问。
  “那栏杆……那栏杆……”她嗫嚅着,眉头紧紧的锁了起来。“红色的!你看!”
  “怎样?是红色的呀!”他说,有点迷惑,她看来有些恍惚,仿佛受了什么突然的打击。
  “不,不,”她仓卒的说,呼吸急促。“那不是红的,那不应该是红的,它不能抢去枫叶和晚霞的颜色!它是白的,是木头的原色!木头柱子,一根根木头柱子,疏疏的,钉在那儿!不是这样的,不是……”
  她紧盯着那栏杆,嘴里不停的说着,然后,她突然住了口,愕然的张大了眼睛,她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死样的苍白了。她用手扶住了额,身子摇摇欲坠。狄君璞大吃了一惊,慌忙扶住了她,连声问:“怎么了?梁小姐?你怎样?”
  小蕾也在一边吃惊的喊着。
  “梁姐姐!梁姐姐!”
  心虹呻吟了一声,好不容易回过气来,身子仍然软软的无法着力。她叹息,低低的说:“我头晕,忽然间天旋地转。”
  “你必须进屋里去休息一下。”狄君璞说,用手揽住了心虹的腰,搀扶着她往屋内走去,进了屋子,他一面一叠连声的叫姑妈拿水来,一面径自把心虹扶进了他的书房,因为只有书房中,有一张沙发的躺椅。让心虹躺在椅子上,姑妈拿着水走了进来,他接过杯子,凑在心虹唇边,说:“喝点水,或者会好一点!”
  老姑妈关心的看着心虹,说:“最好给她喝点酒,酒治发晕最有效了。”
  “不用了,”心虹轻声说,又是一声低低的叹息,看着狄君璞,她眼底有一抹柔弱的歉意,那没有血色的嘴唇是楚楚可怜的:“我抱歉……”
  “别说话,”狄君璞阻止了她,安慰的用手在她肩上轻按了一下。“你先静静的躺一躺。嗯?”
  她试着想微笑,但是没有成功。转开了头,她再一次叹息,软弱的阖上了眼睛。狄君璞示意叫姑妈和小蕾都退出去,他自己也走了出来,说:“我们必须让她安静一下,她看来很衰弱。”
  “需不需要留她在这儿过夜?”姑妈问。
  “看情形吧。”狄君璞说:“如果等会儿没事了,我送她回去。要不然,也得到霜园去通知一下。”
  片刻之后,姑妈去安排小蕾睡觉了。狄君璞折回书房,却惊奇的发现,心虹已经像个没事人一般,正坐在书桌前阅读着狄君璞的文稿呢!她除了脸色依然有些苍白以外,几乎看不出刚刚昏晕过的痕迹了。狄君璞不赞成的说:“怎么不多躺一会儿?”
  “我已经好了,”她温柔的说:“这是老毛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只一会儿就过去了。”
  他走过去,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来。静静的注视着她。
  “这毛病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问。
  “一年多以前,我生了一次病,之后就有这毛病,医生说没有关系,慢慢就会好。”
  他听心霞提起过那次病。深思的望着她,他说:“你不喜欢那栏杆漆成红色的吗?我可以去买一些白油漆来重漆一次。”
  她皱了皱眉。
  “栏杆?”她心不在焉的问:“什么栏杆?哦,”她似乎刚刚想起来:“让它去吧!爸爸说红色比较醒目,筑密一点免得孩子们摔下去。”她定了定神,像在思索什么,接着就闭着眼睛摔了摔头,仿佛要摔掉某种困扰着她的思想。睁开眼睛来,她对狄君璞静静的微笑。“我刚刚在看你的稿子。”她说。
  “你说你看过我的小说?”
  “是的,”她凝视他。“几乎是全部的作品。”
  “喜欢哪一本?”
  “两粒细沙。”
  他微微一震,那不是他作品中最好的,却是他感情最真挚的一部书,那几乎是他的自传,有他的恋爱,他的喜悦,他的痛苦,哀愁,及内心深处的呼号。他写那本书的时候,美茹刚刚离开他,他还曾渺茫的希望过,这本书或者会把美茹给唤回来,但是,她毕竟没有回来。那是两年前的作品了。
  “为什么?”他问。
  “你知道的。”她说,语气和缓而安详。“那是一本真正有生命的作品,那里面有许多你心里的言语。”
  “我每本书里都有我心里的言语。”他像是辩护什么似的说。
  她微微的笑了。
  “当然是的。”她玩弄着桌上的一个镇尺。“但是,两粒细沙不是一本思想产品,而是一本情感的产品。”
  他瞪着她,忽然间感到一阵微妙的气恼,你懂得太多了!
  他想。注意,你是无权去揭开别人的隐秘的!你这鲁莽的、率直的人呵!转开身子,他走到窗前去,凭窗而立,他凝视着窗外那月光下隐隐约约的原野,和天际那些闪烁的星光。
  她轻悄的走到他身边来。
  “我说错了话,是不是?”她有些忧愁的问:“那是你的自传,是不是?”
  他猛的转过头来,瞪视着她,一层突然涌上来的痛楚使他愤怒了。皱紧了眉头,他用颇不友善的语气,很快的说:“是的,那是我的自传,这满足了你的好奇心吗?”
  她的睫毛迅速下垂,刚刚恢复红润的脸颊又苍白了,她瑟缩了一下,不自禁的退后了一步,似乎想找个地方把自己隐藏起来,那受惊而又惶恐的面庞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而那紧抿着的嘴角却藏不住她那受伤的情绪。抓起了她已解下来放在桌上的披风,她急促的说:“对不起,我走了。”
  他迅速的拦住了她,他的面色和缓了,因为自己那莫名其妙的坏脾气而懊丧,而惭愧。尤其,因为伤害了这少女而感到难过与后悔。他几乎是苦恼的说:“别生气,我道歉。”
  她站住了,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然后,她慢慢的摇了摇头。
  “我没有生气,”她轻声的。“一年多以来,你是我唯一接触到的生人,我知道我不会说话。可是……”她的长睫毛把那乌黑的眼珠遮掩了片刻,再扬起来,那重新呈现的眼珠是清亮而诚挚的。“我并不是好奇,我是……”她困难的顿了顿:“我了解你书里所写的那种情绪,我只是……只是想告诉你,如果你出书是为了想要获得读者的共鸣,那么,两粒细沙是一部成功的作品,尤其对我而言。”
  狄君璞被震慑住了,望着面前那张轻灵秀气的脸庞,他一时竟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她那么年轻,那样未经世故,一个终日藏在深山里的女孩,对这个世界,对人生,对感情,她到底知道多少?
  她在他的眼光下重新瑟缩了,垂下头,她默默的披上了风衣,她低声说:“我真的要回去了,如果再不回去,爸爸一定又要叫老高满山遍野的找我,他们似乎总怕这山野中会有什么魔鬼要把我吞掉。”她看了窗外一眼。“其实,我不怕山野,也不怕黑夜,我怕的是……”她忽然打了个冷颤,把说了一半的话咽住了。他却没放松她。
  “怕什么?”他追问。
  她困惑的摇摇头。
  “如果我知道是什么就好了,”她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像一个无声无息的黑影,它常常就这样靠过来了,不止恐惧,还有忧愁。它们不知从那儿来的,捕捉住你就不放松……唉!”
  她低低叹息,看着他。“真奇怪,我今天晚上说的话比我一个月里说的都要多。我走了,再见,狄先生。”
  他再度拦住她。
  “我送你回去!”
  “哦,你不必,狄先生,我不怕黑,也不怕山,这条小路我早已走过几千几万次了!”
  “我高兴,”他说。“我喜欢在这月夜的山谷里散散步,也想乘此机会去拜访一下你的父亲。”
  她不再说话了,他打开了书房的门,姑妈正在客厅的灯下编织着,他向她交代了一声。然后,他们走出了农庄,立即置身在那遍山遍野的月色里了。
  小径上,树影迷离,天边上,星月模糊。狄君璞和心虹在山中缓慢的走着,有一大段时间,两人都默默不语,四周很静,只有那在原野中回旋穿梭的夜风,瑟瑟然,簌簌然,组成一串萧索而落寞的音调。
  踩碎了树影,踏过了月光。夜露沾湿了衣襟,荆棘勾住了裙幅,他们走得好慢。这样的夜色里,这样的深山中,似乎很难找到谈话的资料,任何的言语都足以破坏四周那慑人的幽静。
  天空黑不见底,星光璀璨的洒在那黑色的穹苍中,闪闪烁烁,明明暗暗,像许多发光的小水滴。心虹下意识的看着那些星光,成千成万的星星,有的密集着,熙攘着,在天上形成一条闪亮的光带。她忽然站住了。
  “看那些星星!”她轻语,打破了一路的岑寂。“那儿有一条河,一条星河。”
  “是的,”他也仰望着穹苍:“这是一条最大的河,由数不清的星球组成,谁也没有办法算出这条星河究竟有多宽,想想看,我们的祖宗们会让牛郎和织女隔着这样一条河,岂不残忍?”
  她摇摇头。
  “其实也没什么,”她说,继续向前走去。“人与人之间,往往也隔着这样的星河,所不同的,是牛郎织女的星河,有鹊桥可以飞渡,人的星河,却连鹊桥也没有。”
  他深深的看了她一眼。
  “你面前有这条星河吗?”他微笑的问。
  她看着他,眼睛在暗夜里闪烁,像两颗从星河里坠落下来的星星。
  “可能。”她说:“我总觉得每个人和我都隔着一条星河,我走不过去,他们也走不过来。”
  “包括你的父母和妹妹?”
  “是的。”
  “为什么?”
  “他们爱我,但不了解我,人与人间的距离,只有了解才能缩短,仅仅凭爱是不够的,没有了解的爱,像是建筑在浮沙上的大厦。像是──”她顿了顿:“两粒无法黏附的细沙。”
  他又一震,却不想把话题转回到“两粒细沙”上。再看了一眼天上的星河,他却蓦的一愣,是了!他明白了,他和美茹之间,就隔着这样一条无法飞渡的星河呵!
  “你不说话了,”她轻语。“我总是碰触到你所最不爱谈的题目。”
  “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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