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女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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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女儿行- 第12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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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兄留身两 都。再有月余,韩兄整顿益州事罢,却又欲何为?”

  韩锷低声一叹:“只要真的局势平定,我也就真的想挂冠而去了。”

  顾拥鼻微微一笑:“永忆江湖归白发,思回天地入扁舟?”

  韩锷想了想,不明其中典故。顾拥鼻就笑着给他说了一回越国范蠡的故事。韩锷叹道:“我哪里真的有什么揽辔廓清的大志?不过是误入局中,不能自拨,却让顾兄见笑了。蝇营狗苟,终未成就一事。这天下,原要的是生杀权柄,不是如我者可以操持的。”

  顾拥鼻却似能深明他话中之味,微微一笑:“韩兄于这天下事不见得想得清楚,却还做得磊落。这天下的事,本就不是想出来的,而是做出来的。只是,我 见韩兄与王横海王老将军所图,似乎都是想整束天下兵镇,控制太子贽华与仆射堂四方浸漫之势。韩兄却有没有想过:一旦天下兵镇力强,不为朝政所控,日后只怕 会贻下大祸呢?”

  韩锷愣了一愣,心里隐隐觉得顾拥鼻所说的话大有深意,也大有道理,却一时体会不清,只觉得心头隐隐不安。只听顾拥鼻笑言抚慰道:“不过,局势也 不过如此,韩兄也是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但治乱相接,每一场平定都会埋下祸根的,这且不去说它——有韩兄与王老将军、古超卓兄在一日,只怕还会一日无害。 不过这总还是人治,如何能束之以法,而抚之以德,这样的大治如何能达,却是谁也想不出的。”

  韩锷只觉与顾拥鼻交谈实是深有收益。他两人谈兵论剑,煮酒话文,竟渐渐成了知己。谈兵时韩锷却更切实些,一到话至文哲,却只有噤口不语了。身边 事忙,时日倥偬,转眼就到了九月,韩锷在这蜀中停留也近四月了。蜀中局面已日趋安定,这日顾拥鼻忽与韩锷论及“儒释道”三宗,忽住口笑道:“韩兄四月间从 塞上急急赶回,只怕却是为大、小金巴之事吧?”

  韩锷点点头。顾拥鼻笑道:“那韩兄所虑极是。近日我闻得,长安城中,已有过十万百姓入了那噶当一脉。监国太子欲引外教以自重,只怕最终……韩兄后来又怎么放心离开的呢?”

  韩锷蹙眉叹了口气:“我也是心下放不开,却又不能不走。大金巴活佛东来教化众生,我也说不出为什么,心里却总有些不安。所以临走前,曾托人传书与我恩师太乙上人,说了说长安城中局势。有他老人家在,我怎么也可放心一二了。”

  没想这番谈话未过两日,长安城就已传来监国太子欲以噶当教正式为辅国之宗,这还罢了。那噶当教居然欲图尽灭佛道两门,韩锷闻之,已是忧急。接下来 传来的讯息却更让他颜色大变。这次顾拥鼻却比他消息来得快。他那日接到信后忽然颜色一变,对韩锷道:“大金巴活佛已要莅临洛阳,据说要与白马寺中的白马僧 斗法。这是他佛门内部之争,现下只怕已经到了。洛阳城中,只怕已局势大异。”

  韩锷眉头紧蹙,说不出话来。却见顾拥鼻一脸惋惜地看着他,缓缓道:“大金巴禅师此前已欲去除天下道教。闻听韩兄尊师终于不欲见其教焰所及,祸延 天下。又兼道门之力已弱,曾与大、小金巴禅师于渭水之滨论道三日夜……”韩锷面色紧张,顾拥鼻却叹了口气:“……最后,小金巴禅师为太乙上人道力所创,退 归青海湖静养。只是,韩兄尊师也为大金巴活佛所挫。据云……形神耗散,只怕,已经仙去了。”

  韩锷听得一怔,只觉五内堵塞,脸上紫胀,一口气登时喘不过来:师父,师父居然仙去了?我不该临去前还以此俗务托你!顾拥鼻一见,连忙出手,一掌 向他后背拍去。韩锷咳了一咳,才喷出一口鲜血。只听顾拥鼻道:“那大金巴活佛宣称他噶当一教已败伏道家,接下来点名的就是佛门大德白马僧了。他锋头所及, 却还连上了说是我儒门的二人,一是俞九阙,一是在下。这洛阳,看来我不能不回了。”

  韩锷只觉面色惨然——他们这些法哲之斗,却难为他所深明,却也情知那心法哲思实为天下存在的根基,其中凶险所藏必然无算。他心里只是想着:师 父、师父……顾拥鼻却一叹道:“这样,我先走。再过十来日,韩兄想来也可以处理好这蜀中之事了。那时,韩兄只怕也不得不回洛阳一行。”


  第六章 西来达摩求本心


  一点佛门之光,辉映在杜方柠的脸上。那光线却是照入门中的阳光落在佛像金身上、再折射而出的。辉映上她的脸颊,和那金光相称,杜方柠的面容也是平静的。她 双掌合什,却并没拜倒——她这个韦门杜氏,其实是不信神佛的。她相信的是自己。但她这双掌合什,佛前一默,不是皈依,而是她的礼数。

  这里是在白马寺中,白马寺建于东汉,相传于永平七年,汉明帝夜梦到一个身高丈六,头顶金光的金身神。第二天召集群臣,就问所梦之神为何神。大臣 傅毅答道:“闻天竺有得道之人,称为佛。”汉明帝于是派使臣西方取经,于永平十年,蔡、秦二使臣携二天竺僧人用白马驮经而回。十一年,明帝就下令在雍门之 外兴建寺院,名为白马寺。

  ——杜方柠也不很信那些传说,但有一点她信,借宗教而护持国体,却是很早就有的把戏了。认真说来,这次引大、小金巴活佛东来,还是她向太子贽华出的主意。

  白马寺鼎鼎声名,不只在洛阳城中,甚至在整个天下,都是一方佛门重地。朝廷一向对之十分礼遇,百姓也将之十分敬重。如今主持白马寺的僧人就是当今 大德。他法号德宏,外人却只称其为禅师,或称为白马僧。白马僧驻驾洛阳几近四十余年,高慈大德,声名久著,一向也不参与洛阳城中的人间是非。但有他在,洛 阳城中百姓,似乎心头就多少有种说不出的平定。每年他主持的开光大典,都是洛阳城中最热闹的日子。

  但最近,大金巴东来,与白马僧论道。这一场论道,开的是无遮大会。白马寺就在洛阳城西。大金巴就在白马寺外选了一个极为宽广之所驻驾开坛。杜方 柠却心知:这一场论道,说起来,并不仅只于论道。大金巴与白马僧俱为当世大德,也俱为技击一道的顶尖好手。他们之间的论道,看似平和,其实是彼此愿力,信 念,道法与技击之术的交杂比拼。其中凶恶处,只怕还甚于拿刀动剑的一搏。

  太子贽华请大金巴东来,官面上的因由一部份是为了皇上的病。如认真说起来,也确是为了皇上的病。杜方柠当日以一杯捻儿茶掺上眼儿媚几毒杀皇 上于不知不觉中。可她也万没料到的是:俞九阙的“存亡续断”之术竟有如此神验,居然在一力施救之下,虽不见得枯木回春,却硬吊住了皇上的一口气。皇上虽未 死,但为了局势平定,这件事却谁也没有真正深究,所有的祸害最后都落在了东宫一派实力太子妃之父曹蓄厚身上。洛阳韦杜两门终于在多年遭压后在东宫身边重新 势盛。但皇上一天不死,东宫中人未免就一天寝食不安,何况,这中间还干联着大荒山势力重起后力挺的余小计?俞九阙护驾皇上迁居东都,长安城中,就留给了东 宫与仆射堂对耗。但韩锷与王横海、古超卓联手,借贬黜三皇子、深究曹蓄厚之际收扰天下兵权。洛阳城中,东宫一脉,却只剩下了杜方柠一人勉力独撑。这些日 子,她撑持得也苦。

  但她岂会甘心于此?再这么拖下去,天下权柄,最终不知还要落在谁手上了。所以她才会密谋献计,让太子贽华延请大金巴东来,以佛门法力为皇上祈福 治病。说到底,这是对皇上的控制权之争。她也知朝中必有阻力,无论是仆射堂,还是俞九阙,都不会纵容此事。大金巴为亲近皇上,故宣称要论法“儒释道”三 宗,以平复众人口声。他如得胜,自当用为国师,亲自操持皇上的病情与安危了。长安一论,他声势初起,牺牲小金巴而得灭韩锷之师太乙上人,然后挥驾东都。三 天前,他与白马僧于无遮大会上论道足足七日后,白马僧败归浮屠塔。大金巴也得以入住白马寺。洛阳城中,一时人心惶惶——所有小民们的心都乱了。剩下的,该 只有“河洛书生”顾拥鼻与“九阍总管”俞九阙了。

  ——杜方柠吸了一口气,直到今日,她才觉得身上的压力猛然一轻。

  城中的洛阳王一向与三皇子交厚,此次因三皇子被黜之事,已久已深自收敛。加上俞九阙护驾迁居洛阳以来,对洛阳王门下压迫极重。洛阳王深藏暗晦,几 尽遣门下之客,闭居不出。这一场借力,该清除的也都清除了吧?是收场的时候了。杜方柠静静地想:韦杜二门,终究在机缘巧合下借我之力有机复盛。

  她今日来白马寺,要谒见的却正是大金巴禅师。她在知客的陪同下先在殿中随喜,合什默祷之后,大金巴座下弟子才带她进入了禅院。时间已是九 月,夏还未褪尽,禅院中树影森森,本应犹有晚禅——杜方柠曾入这白马寺好多次了,记得这院中之蝉在洛阳城中极为有名:百姓传说,因熏陶日久,那蝉声都似作 佛诵的。

  可她今日走来,心里先只觉空空的,说不出的怪异。然后才惊觉:是没有了蝉声!不只没有蝉声,所有的声息在这院中俱绝。这是什么道力?竟至于寂灭成如此之境!

  她心头才生警觉,一身修为就已提遍全身。可她只觉得袖中青索,此时正惊悸如蛇的簌簌而动,几欲不为她所控制。杜方柠每走进一步,只觉心头骇异越 深。禅房门一开,只见两个弟子的陪侍下,大金巴活佛正立在禅床前相待。他身量极高,让人一见就生仰视之感。但世上人只怕没几个敢将他细看。杜方柠勉力提起 定力,眯着眼向他脸上看去,只见他的脑门说不出的怪异,凸出的远较常人为甚,可那凸起似小半个葫芦的额上,却微微又凹进了一块。杜方柠只觉他身上一股无声 的气势袭来,似是满身金光一般,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让她直欲跪拜。

  杜方柠至此才大惊,也这时才明白:为何连韩锷的恩师太乙上人与洛阳高僧白马僧都会折在他的手下。大金巴的目光却向她罩来,有如一张金色的天罗地 网,说不出的慈悲之意,可潜藏的却隐有不安——似如你欲违他的慈悲,那慈悲马上就会化做金刚怒目,殛汝于野,粉身碎骨,做佛门狮子吼,陷你于永不超生。

  杜方柠平生还是头一次碰到这种威压,那眼光中之意分明在说:跪下吧,跪下吧!

  杜方柠的膝间直颤,已欲挺持不住。但、她这一生还未真心跪过何人。何处来的金巴活佛,竟要折尽她一身的傲气?

  大金巴还是没有出声,他分明深悉杜方柠是谁,知道她是自己在洛阳传法中遇到的一个极重要的人,分明就要动用他的“金巴秘法”先收渡下这个女子。

  杜方柠只觉膝头受力,似乎骨头中有什么咯吧一声已经要碎了。她情知这不只是技击修为之术了,那分明是一股愿力的相抗。她引大金巴东来本是要他相助 自己——自己为主,他才是宾。怎么如此一面,他已欲喧宾夺主?杜方柠的牙齿暗咬着,可觉得心头可与之相抗的东西实在越来越少了。她闭起眼,只觉自己如受催 眠,如受重压一般,再也抗不住,就要跪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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