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照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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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喜照影行- 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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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粉印儿,浓厚的脂粉香味和扑鼻酒臭混在一起,又让周遭的空气更加滞闷难闻。
  这就是她独排众议、单纯信赖的油坊掌柜?!
  难道四少爷还是四少爷,果真捱不了油坊清苦踏实的日子?
  “哇呵!我们兄弟俩也该回去了,不然大哥你那个恶婆娘呀……”
  程大川大笑,哥俩好手挽着手,东倒西歪地走回家去。
  喜儿抬头望向乌云密布的夜空,很快地以手背抹去眼角泪珠。
  “你们带他进去,帮他换上干净的衣衫。”她镇定地吩咐。
  “好的。”伙计们合力将江照影抬了进去。
  “等一下,你们摸摸他的口袋,应该有收回来的款子。”
  阿推和栗子四只手摸遍了所有可能放钱的地方,两人一起摇头。
  “没有?”喜儿最后一线希望破灭,声音变得极度空虚。
  “小姐,我们去睡了。”小梨轻轻地拉了她的手。
  “小梨,你帮我温壶茶,我有些事情得想一想,你忙完就去睡。”
  喜儿茫然地走回屋内,又坐到桌前,还是茫然地盯着烛火。
  她得想一想,很认真地想清楚才是,可此时此刻,她的心就像被剜开一个大洞,空荡荡的,再也无所依靠……
  嘴里似乎有温热甘甜的汤汁流下,他咽了下去,昏沉的意识也慢慢地拉了回来,心头蓦地一跳,就睁开了眼睛。
  “太好了,阿照你终于醒了。”阿推放下汤碗,又扶他躺下。
  “我……”江照影发现自己躺在房间床上,也看见了窗外天光。
  “小姐亲自熬了醒酒汤给你喝,果然很有效呢!”
  “阿推,谢谢你,去忙吧。”喜儿坐在一边的椅子上,平静地道:“我还有事跟阿照谈。”
  “小姐?”江照影一听到她的声音,立刻就要起身,然而身子却沉得像是一团烂泥,令他不得不用力撑住床板,这才能爬起来。
  “你身子撑不住,躺着吧。”
  小姐就在眼前,他再怎么困倦,还是用力直起了身子。
  “阿照,你喝酒了。”
  才将双脚放下,在床沿坐好,他却被那温婉的声音给震楞住了。
  他喝酒?他努力地在胀痛的脑海里思索着……是了,侯老爷虽说只喝一巡酒,敬上的却是最浓烈的陈年花雕,他向来酒量就差,极易醉倒,又将近九年没喝酒,才喝上一杯,他就站不稳了……
  “你也去了万花楼赌钱。”喜儿还是直视着神色很差的他。
  江照影更是震惊地抬起头,一眼就望进了一双忧伤的黑眸。
  小姐怎么了?眼皮浮肿,眼眶发黑,脸色苍白,看似极为疲倦,那常常挂在嘴角的柔美笑容不见了,换上的是微蹙的柳眉和湖水般的泪眸。
  小姐流泪了,因他去喝酒赌钱而流泪了……
  天!他陡然站起身,不知所以然地冲到窗边,抬眼向天,却只见满天暗云,阴郁沉闷,空气闷热得令他汗水直流。
  他记起来了,昨天他酒醉微醺,让程家兄弟扶着回家,半路上,他们说要带他喝茶醒酒,迷迷糊糊中,他被叉进一间大屋子,他还记得抬头看了门匾,对了,是万花楼!
  冷汗滑下背脊,他痛苦地回想着,然后呢?他隐隐约约记得,他们又劝他喝酒,他正因回去旧宅祭祖而心情低落,也就藉酒浇愁,三杯黄汤下肚后,有姑娘塞骰子给他,有人叫好、有人挖他衣袋里的银子——
  他醉了、忘了、狂了、疯了、笑了,以为他又回去二十岁以前的浮浪生活,不知忧愁、不知艰苦,有的是大把银子和生命让他挥霍。
  他瞬间酒醒,更大的悔恨扑天盖地而来,猛烈地撞击他的身心。
  “小姐,我……”
  他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甚至不敢看她,因为他做了不该做的事。
  “江照影!”房门被一脚踢开,程顺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一见他就揪住衣襟,义愤填膺地道:“我那两个不肖子去吃喝玩乐也就罢了,可你是程实油坊的掌柜,真要赌钱嫖妓,有本事就拿自己的钱,怎能把油坊的公款拿了出去?!”
  “叔叔,你做什么?”喜儿声音还是很平静。
  “啊,喜儿,你在这里正好。”程顺好像这时才发现喜儿的存在,放开了江照影,又一脸急迫地道:“叔叔当初就跟你说过了,江照影这人不实在,天生的劣根性,我们油坊又怎能留下这种公子哥儿?我劝你,你就不听,瞧,现在出事了!”
  “是哥哥们带他去的吧?”
  “我自会去管教我的不肖子。”程顺脸不红气不喘地道:“喜儿啊,咱程实油坊开业一百年来,哪个掌柜不是老实苦干,本分地守住油坊的一分一厘?可你年轻不懂事,被花花公子骗了……”
  “叔叔,请你出去。”喜儿别过脸,淡然的口气有着不可忽视的威严。“阿照的事,我会处理。”
  “江照影!”程顺临走不忘再瞪一眼,恶狠狠地道:“你怎么来,就怎么去,别坏了咱程实油坊和喜儿的名声!”
  江照影只能呆立着,任由程顺扯他、骂他,他甚至希望他能打死他。
  死了,就能解决事情吗?就能不再让小姐伤心难过吗?
  望着那一身淡雅的素白身影,他顿觉心如锥刺,疼痛不堪。
  名义上,她虽然是主理油坊的小姐,可只要两人单独在一起时,她却总变成孩子似地,全然依靠着他、信赖着他,等着他帮她作决定,更喜欢跟他说个不停,跟他玩闹,为他展露甜美开朗的笑靥……
  他自知身分,不求其它,但求默默守在她身边,为她分劳、为她担忧,只要见她欢喜,这就够了。
  可如今——她一头乌黑秀发依然是扎成一条长辫子,衬出她一张皎好圆润的鹅蛋脸——那秀美脸庞却是黯然神伤,不再为他而笑。
  他眼眶湿热,抿唇不语。事到如今,他还能说什么?
  房内陷入沉寂,白日漫漫,蝉鸣唧唧,叫得令人好生心慌。
  好一会儿,喜儿终于将一双水眸定定地瞧着他,幽幽开了口。
  “我不反对小酌,但你身为掌柜,身怀巨款,喝到如此烂醉如泥,又将收来的帐款当作赌资,我说什么也不能原谅你。”
  依然温婉的声音将最后一句话说得铿锵有声,立刻击碎了他的心。
  “阿照,我很失望,我是这么信任你……”
  他又是心痛如绞,曾经让她信任的他,却是做了不该做的事,再也不能让她依靠,更不值得再让她信赖!
  “刚刚叔叔说的没错,油坊掌柜必须诚实可靠,甚至一次也不能犯过,你可以记错帐、算错钱,但就是不能拿款子……”
  她渐说渐哽咽,泪水流淌而下。
  “我也不要你赔钱,你赔不起,可是,你不能留下来了。”
  仿若雷殛,他握起拳头,咽下急速窜至眼眶的热泪,一颗心又如扎下千针万刺,痛得他几欲狂喊而出。
  他不怕再过飘零流浪的日子,心痛的是,他让小姐受伤了。
  “你没有话要说?”喜儿红着眼眶,望向始终沉默不语的他。
  “小姐,对不起。”
  喜儿再也承受不住,立即起身跑出房间,更多的滔滔泪水从心底涌出,不可抑止地狂泄了下来。
  日暮时分,天际响起几声闷雷。
  程实油坊的伙计正在打扫店面,不像平日嘻笑谈天、准备打烊的轻松气氛,大家都是脸色沉重,比天上堆积的阴云更晦暗。
  “江掌柜在吗?”一个胖大中年大汉走了进来,东张西望。
  喜儿正检视缸里的剩油,忙抬起头来,强打起精神,扯出笑容道:“吴老板,请问有事吗?你要的油都送过去了。”
  “你们送了油,倒忘了收钱。”饭馆的吴老板笑逐颜开地从怀里拿出一张银票,“二百两啦,我给程姑娘亲自送来了。”
  “昨天不是去收了吗?”喜儿有如一记闷棍打在头上。
  “半年的油钱,我早准备好了。”吴老板拿胖手指弹着银票,笑道:
  “昨天一大早,忽然说我乡下的老祖父得了急症,就快要不行了,吓得我急忙雇车回去,还好只是小伤风,找大夫开药就好转了,可我一急,就将这张银票也给带回乡下了。”
  “昨天……”喜儿的声音在颤抖。“他……江掌柜没跟你收钱?”
  “没呀!”吴老板奉上银票,“程姑娘,请收下。”
  “快!”喜儿连双手也在颤抖,根本就接不住银票,完全不敢猜测自己误解了什么事,话也说不出来了。“谁快去……”
  早有机伶的伙计丢下扫帚,“我去叫阿照。”
  喜儿从来没这么害怕过,她吃力地移动脚步,也想过去找他。
  对了,他还要打点行李,也要考虑何去何从,更要填饱肚子,他不会那么快走的,他一定还在房里,一定的……
  “怎么回事?江掌柜不在吗?”吴老板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喜儿姑娘,我来了!”门口又走进不请自来的侯观云,一脸余悸犹存,猛拍着心口道:“总算逃出来了!还好女人爱看戏,什么才子佳人、生离死别,看得哭哭啼啼的,这才能忘了我的存在。”
  没有人理会他,伙计们四处奔走,神情紧张,好像在找人。
  他很习惯没人理他了,又笑咪咪地招手唤来他的八个随从。
  “喜儿姑娘,我家来了一群女眷,带来很多美味可口的糕饼和点心,我一个人吃不完,叫他们扛来给你吃……咦?还是没人理我?”
  “小姐!”栗子首先冲了回来,慌张地捧着手掌里的银子,急得快要哭出来了。“阿照不在房里,桌上摆着这些银子。”
  “阿照的衣物都还在房间,他应该还没走。”又有伙计回报。
  “阿照不在仓库。”
  “院子没见到人影,也不在作坊里。”
  “阿照没来厨房。”正在做饭的小梨也紧张地跑出来。
  趁着这空档,侯观云揪了一名伙计问明原委,才一听到喝酒赌钱,他已然心中雪亮。
  “喜儿姑娘,江四哥没说吗?”他赶紧插话,“他昨天到我家祭拜江家亡魂,我爹给了他二百两的功德钱,你该不会误会那是帐款吧?”
  “他没说啊……”喜儿的心魂好像被抽空了。
  她还问他有没有话要说,为的就是让他辩解,希冀留下转圜的余地,可他竟然什么也不说,就宁可让她误解,然后一走了之!
  栗子和其他伙计数着手掌上的银两,“这里有二十五两多,小姐,这该不会是阿照来油坊以后的所有工钱吧?”
  喜儿怔忡地盯住那堆银子,里头有他当伙计时领的吊钱铜板,也有他当掌柜后拿的碎银,他都存下来了,再原数奉还给她。
  他甚至不带走一件衣物,空空的来,空空的去。
  不……他将她的心给带走了。
  “他有留下字条吗?”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她颤声问道。
  伙计们一起摇头。
  “江四哥本来不喝酒,他说要赶回来吃饭,偏我爹硬要他喝。”侯观云第一次见到喜儿流泪,他不由得痴了,声音也低了,“我问你们,若有人当着你的面,将你家祖先牌位当作恶鬼给烧了,你心里难不难过?想不想喝一口闷酒?”
  伙计们一起点头,想到了命运多舛的江照影,又一起叹气。
  “我只是没料到,他又让程大山、程大川给拐去赌钱。”侯观云也跟着叹气。“不过呢,他大概也醉得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吧?”
  喜儿思前顾后,已是心如刀割、柔肠寸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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