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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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 第3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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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着号令。
    风雪虽然仍未停息,但黎明终至,东方露出一线曙光。三人定睛望去,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只见土煲周围密密麻麻地聚满了近千只苍猊,皆是双足伏前半卧于地,如排兵布阵般整整齐齐地列成一个园阵。
    而园阵最前面赫然立着那只雪白的苍猊,半垂着头,神情沮丧,宛若败军之将。其余苍猊全都静静卧在它身后,近千只巨兽集在一起,却绝无任何喧哗与躁动,不但没有捕猎的威武姿态,反而沉凝肃穆,带着说不出的悲凉。这天地间难得一见的景观,令三人目瞪口呆!
    突然,三人身后传来轻微的响动,却是那苍猊王缓缓走了过来。
    三人心中恍有所悟,如果苍猊群仅是为了报复许惊弦与童颜,何须如此声势?想来它们必是为了苍猊王而来,在误打误撞之下惊走香公子,说起来反而倒算是救了他们。
    方才与非常道杀手对战时,正是苍貌王在土堡中发出啸声,才引发群猊的回应。不过看猊群的规模,只怕附近百里方圆的苍猊都集中于此,绝非一个族群,应该并非是苍猊王召唤而来的,而是早有预谋。
    那苍猊王越过三人,往猊阵中行去,群猊仍是静卧在原处,并无反应,倒是那只雪白的苍猊略显不安。
    苍猊王重伤后失血过多,走得摇摇晃晃,但头颅高昂,步态坚决,王者之气跃然而出。
    许惊弦小声发问:“它们要做什么?”
    童颜奇道:“莫非还要与那只雪白苍猊再战一场,最终决定王位?”
    或是因为亲手救下了苍猊王,许惊弦对它有种莫名的关切,不由道:“它重伤未愈,如何是那只雪白苍猊的对手,我……”他本想说自己一定要阻止这种不公平的决斗,但事到如今,他个人之力又有何用?
    鹤发叹道:“苍猊性格高傲,既然胜负已决,应该不会再纠缠下去。”他纵然见多识广,却也想不出这些苍貌会做什么。
    谁也没有想到,那苍猊王来到雪白苍猊的身边,低低咆哮一声,前足一软,仰卧于地,竟将喉头要害置于对方的利齿之下。
    许惊弦惊跳而起,大叫一声:“不要!”
    若不是鹤发与童颜强行拉住,怕是他立刻便要冲出去了。
    鹤发沉声道:“这大概是苍猊群千百年形成的规则,新王即位,旧王必死。”
    许惊弦痛声狂呼:“我不管!哪怕被苍猊撕成碎片,我也一定要救它!”这一刻,他浑如失去理摺,拼命想要从鹤发童颜的手中挣扎出来。
    鹤发在许惊弦耳边大喝一声:“就算你救了苍猊王,你以为它就会感激你么?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苍猊千百年来遵从的规则岂会因你而废?如果苍猊王不死,或许它的整个族群都会不容于猊群,遭至灭族之祸。苍猊王从容赴死是为了救它的子女臣民,你又何必横加插手?”
    许惊弦一怔,尽管直觉鹤发言之有理,可是他的心里仍是无法释怀。
    苍猊王似乎是听懂了他们的争辩,缓缓回过头来,望定了许惊弦,目光闪烁不定。
    对于兽类来说,敌友的界限从来都是泾渭分明,但此刻的它或许是想起了因许惊弦而承受的断足之痛,又或许是想起了许惊弦从冰河中把自己救了出来,之后细心照看,免它冻死于荒野之中……
    苍猊王盯了许惊弦良久,终于微微颔首。虽然它永远无法像人类一样理解恩怨之间的复杂意义,但作为高原之王,它有着属于自己的尊严与宽容。苍猊王望着许惊弦的暗红眸子里,除了一丝面临死亡的决绝外,似乎还流露出些许的感激。
    那头雪白的苍猊抬首望天,发出一声如若哽咽的嘶吼,猊群中数十只苍猊同声应和。它们都是苍猊王曾经的臣民,正用它们特别的方式为昔日的王者送别。
    雪白苍猊猛然发声狂啸,随即毫不犹豫地垂首、闭口、合齿,锋锐如刀的利齿一下子便切断了苍猊王的咽喉……
    随着鲜血飞溅而出,慨然赴死的苍猊王长长吐出生命中的最后一口气息,神态平静,无喜无忧。
    直到这一刻,许惊弦才真正了解了苍猊王的心态。
    它就像是一个骄傲的武者、一个偏执的斗士,当失败无可避免地到来时,他宁可寻求一种有尊严的死亡方式,也绝不会接受卑微的苟且偷生。作为纵横高原的百兽之王,它根本不可能认自己为主人,之所以勉强吃下食物留得性命,也只是为了保存最后的一丝体力,然后从容地迎接死亡。它的死亡不是对命运的俯首称臣,而是为了整个群族的生存,为了维护优胜劣汰的自然法则……
    离开御冷堂,许惊弦没有哭,与宫涤尘决裂,他也没有掉泪……
    但此刻,泪水却不知不觉沾染了他的面庞。他曾发誓手刃仇敌前不再哭泣,但也曾发誓不再让任何人伤害自己的亲朋好友。虽然与这只苍猊相处不过半日,以往甚至因为扶摇的缘故视之为敌,但对于落难的苍猊王,他却已把它当成了朋友,是自己应该、也有责任保护的对象。
    或许,他的泪并不仅仅是为苍猊王的死亡而流,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是身不由己。纵然他此际身怀绝世武功,可以漠视近千头苍猊的威胁,却也对苍猊王的自杀行径无能为力。那是规则与习俗的力量,不会因个人而更改。
    兽类如此,人类又何尝不是呢?
    除非,有朝一日我能够拥有足可更改一切的巨大权势,做这苍莽浊世、混沌天地间的真正王者!

 
    那雪白的苍猊咬死苍猊王后,数十头苍猊从阵中奔出,围着死去的苍猊王转了几圈,又分别舔舔雪白苍猊的鼻子,似乎是完成了新一任猊王即位的仪式。然后,数只苍猊合力拖着苍貌王的尸体回到猊群中。整个过程沉静而肃穆,荒野里充满着一份悲壮之情。
    或许猊群感应到苍猊王临死前对许惊弦的善意注视,近千只苍猊渐渐散去,并没有对三人发起攻击。
    等苍猊群尽数离开后,许惊弦忽觉全身乏力,双脚一软坐倒在地。
    与非常道杀手的激战没有耗尽他的体力,但苍猊王之死却令他心力交瘁。他自幼受《天命宝典》的影响,心思远较常人敏感,既恨自己的无能,又惋惜苍猊王舍身之举,更生出一份悲天悯人的感慨…… 
    鹤发摇首轻叹,纵然他饱经世事,亲眼目睹过这一幕亦是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反倒是童颜呆立原地,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后,童颜方才开口道:“师父与惊弦先休息吧,我去附近探查一下香公子等人的下落,养好精神好一早赶路。”
    鹤发欲言又止。
    按理说香公子与非常道杀手离开不远,他们本应及早弃堡而行,但此际纵然体力充沛,心理上却是疲累至极。他叹了口气,朝童颜挥手示意,若是探到敌情不要轻举妄动。
    童颜走后,鹤发扶着许惊弦找了间卧房休息。
    许惊弦躺在床上思潮起伏,如何睡得着?
    虽然大敌已退,他却全无险死还生的惊喜。苍猊王死去的一幕不断在他眼前闪过,令他感同身受,但觉生命如弱柳飘絮,脆弱不堪。
    他从小受义父许漠洋教诲,又经暗器王林青的言传身教,深明这世上有许多事情比生命更宝贵,在他的心目中,为了匡扶正义、维护亲友、保家卫国而做出的牺牲并不足惜。但直到此刻,他才知道除此之外,人生中还有更多看似微不足道的事情,却值得付出生命的代价!
    许惊弦辗转反侧,难以人眠,不知过了多久,忽听鹤发柔声道:“你可知道我第一次听到你的名字是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
   “那是在丹宗寺外,我无意中看到了你堆的雪人。那时我虽不识你,但瞧那雪球外松内实,满腹怨念渐渐消散,便猜知你是天性质朴、浑然忘忧之人,虽随遇而安,行事却务求圆满无缺,既怀赤子之心,亦有持重之态,所以才特意打听了你的名字……”
    许惊弦赧然一笑:“不过是一个雪人,何须先生如此夸奖?”
    鹤发肃声道:“由小事可见性情。你的人生还有很长,今日之事虽对你有所触动,却不会影响到你心中最根本的观念。所以你现在无须烦恼,保持属于你自己的一份本真即可。”
    许惊弦这才知鹤发为何提及往事,听了这番话后不觉心魔渐消:“先生还没有睡,难道也有什么心事?”
    鹤发叹道:“我数年不动武,今日出手,才知道自己真的不中用了。”
    许惊弦诚心道:“武功并非解决事情的唯一途经,以先生的智慧,纵然手无缚鸡之力,又有谁敢轻视?”
    鹤发又是一声叹息:“话虽如此,但曾经拥有的能力一旦失去,那份沮丧之情又岂是局外人可以了解?” 
    许惊弦淡淡道:“先生不是说过,击败对手只需要‘足够’的而非‘强大’的力量。何况就算如明将军一般做了天下第一,有些事情也绝非他可以控制的。”
    鹤发哈哈一笑:“想不到你会用我说的话来劝诫我……”
    他静默片刻,声音恢复昔日的冷静:“我还是第一次听你毫无顾忌地提到明将军的名字,看来经此一事,你又成熟了几分。”
    许惊弦被鹤发一语点破,浑身一颤。他确是由那只苍猊王想到了明将军,试想他身处高位,也必须照应各方面的权益,有许多事情恐怕真的身不由己。尽管他永远也不会忘记林青死在明将军手里的事实,却仿佛可以理解明将军的某些做法。
    许惊弦不愿与鹤发多谈明将军,转换话题道:“童颜去了有半个时辰了吧,为何还不回来,会不会又撞见了香公子?”
    鹤发蓦然坐起:“糟糕!我一时情绪不稳,竟忽略了这孩子。”
    许惊弦不解道:“先生何必着急?童颜的武功那么高,纵然遇见了香公子等人,也必有方法脱险。”
    鹤发长叹道:“我与童颜相处十多年,太了解他的脾气。若所料不差,他定是见到苍猊王自尽心有所感,怕连累我们,就此独自离开了。”


    两人立即匆匆起身,来到土堡之外。此际天色已明,风雪渐止,但却再也寻不到童颜的踪迹。
    鹤发回首望向土堡,跌足而叹:“这孩子,真是任性啊!”
    只见土堡残破的外墙上用剑刻下了几行大字:
                东海狂徒
                自命生香
                无耻鼠辈
                臭名远扬
                遇见小爷
                奔走仓皇
                非常之道
                魂断他乡
    下面的落款正是童颜的名字。
    尽管童颜的离去令许惊弦心生伤感,但看到这几句似诗非诗的句子他却还是忍不住啼笑皆非。这些句子虽不甚工整,却足以气歪香公子的鼻子。
    其实,童颜原本并未将非常道杀手放在眼里,但经昨晚一战,深知对方实力强大,他本就性格偏激,心高气傲,再加上看到那苍猊王宁可坦然受死也不愿祸及族群,更心生异念。料想以非常道从不伤及局外人的作风,只要自己独自离开便不会再连累到鹤发与许惊弦,故而才假借探查之名悄然远走,而鹤发恍惚之下,竟未及时察觉爱徒的心思。
    童颜的轻功极好,纵然雪地上留下浅淡的足印,此刻也已被新雪掩盖。
    许惊弦急道:“不知他往哪个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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