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树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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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树歌- 第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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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听到她的下落。

她目前借住在几条街外的一所教堂内。

“我们现在就去找她吗?”也很累的司机问。

“当然!”辰阳没好气说。

知道她人平安,他紧绷的神经顿时松懈,接着怒气爆起,一年多未见,她任性古怪的毛病仍不改,一个女孩专往危险地方跑,发生什么事都是咎由自取不值得同情,但连累他在外国街道像一条累死狗般到处找她就太不应该了——这次意外再度证明,碰到旭萱准没好事,他得牢牢记住,她已无举足轻重,她的安危一切都与他无关。

用力抹脸,重新整衣,辰阳又变回原先那个表情淡漠的商人,目光更冷。

“萱,你有访客,在前面大厅等你。”教堂牧师喊她的英文名说。

刚工作回来的旭萱,疲惫的脸掩不住讶异,实在想不出会是谁。拖着才换过药的伤脚,来到大厅,石砌的墙阴凉凉的,落地窗前列着十来盆长青植物,几套旧沙发椅任意散置着,当看见站在钢琴旁的辰阳时,她一度以为是幻觉。

“你看来很凄惨。”他双手抱在胸前说。

的确,她晒黑了,变瘦了,头发剪得短短直勾耳后,洗旧的棉短衫、牛仔裙、白布鞋,额头贴一块绷带,小腿缠一圈纱布,简直是流落异乡的小孤女,完全看不出她有把他弄得人仰马翻的能耐。

旭萱极吃惊,既会说话,那就不是幻觉了!

“你……呃,怎么会在这里?”她目光呆呆定在辰阳久违的脸上。

“我自己也莫名其妙,明明在纽约出差谈生意,偏被你爸爸叫过来。”他声音不带感情。“他说好几天联络不到你,怕你发生什么意外,如果你有打电话回家,我就不用浪费时间跑这一趟了。”

“我星期天才打过的。发生什么事了?”她紧张问。她和爸爸都在周末通电话,平常爸爸不会打来,除非是紧急事……

“你爸爸说你母亲情况不太好。”他答。

有多不好?今年初妈妈一次不小心感冒又再度发病,左肺严重感染,为保住好的右肺,这半年来一直住在医院里。旭萱曾请假回去看妈妈,但妈妈很坚强,说不过是另一次发作,一直催她回美国完成课业。

见妈妈病情稳定,旭萱才又回来用整个暑假补赶研究进度,打算一结束再回台湾一趟。算算还有两星期就见面,星期天电话里也好好的,难道妈妈病情又有什么变化?老天保佑,千万不要呀……

向牧师借电话,走进教堂小办公室,辰阳抢先拨冯家号码,和绍远通上话。

“冯老板,我把旭萱带到了,她很安全,向你报告一下。”他说。

“爸,是我啦,妈妈还好吗?”旭萱抢过话筒,心里好害怕。

“妈妈……她还好,还是老样子,只是非常想念你。我打电话到你公寓怎么都不通呢?”绍远声音疲累。台北是清晨六点,他在医院陪妻子过夜才回家。

“爸,你真吓坏我了!”旭萱抚抚胸,松了口气说;“我临时换了住处,想这周末再告诉爸爸,你就先紧张了。”

“我没有紧张,只是突然想和我的小太阳说说话,结果电话打不通,你一个人在外地,做父母的总会着急……嗯,辰阳真在旁边呀?”

“你真不该麻烦他的,他做生意忙,美国不比台湾,跑这一趟很费时间,他的时间就是金钱,真没必要……”她瞄了辰阳一眼。

辰阳听出他们在谈他,转身走出去。

他一从视线内消失,旭萱就小声抱怨说;“爸,你害我好尴尬,你没看到辰阳现在的脸色,比刮台风还可怕,我们已经分手,你怎能拜托他!”

“有谁规定分手的人不能见面?”绍远带淡淡笑意。“我也只顺口说你人在纽瓦克,请他去看看,他如果嫌路远麻烦不想去,大可以拒绝,又没人拿枪顶在他头上……但他去了对不对,而且动作还比我想的还快。”

“你用妈妈情况不太好,我失去联络这种严重借口,逼得他不来都不行。”她突然了解,爸爸是故意的,只因辰阳在纽约,才会连着两天打电话找她,不禁叹说;“爸,拜托别再玩那些凑对的老把戏,没有用的!”

“萱萱,我不是玩把戏,也没有心力玩了。”他喊女儿小名说;“我观察过的,这一年来尽管颜老夫人催婚急切,辰阳都没有动静,连那个柯小姐上个月都嫁给辰阳的堂弟佳阳,或许你们还有机会……”

“什么?柯小姐嫁给佳阳?”她没听错吧?

“是呀,大家都很意外。”绍远说。

旭萱太过震惊,在电话这头久久无法平复。

“唔,辰阳还在旁边吗?”绍远又问。

“他在外面大厅。”

“代我谢谢他,这孩子虽然有几分狂妄自大,对我还算敬重,他辛苦跑这一趟,也该请他吃顿饭,这是基本礼貌。”

“他不会去的。”

“你没试怎么知道?就当帮我还人情,一定要请,我这个星期天听报告!.”

那恐怕会是世上最难的邀请,长途电话里不好争论,她只有胡乱虚应。

旭萱随着隐约的谈话声走回大厅,愈来愈清楚,低沉平稳的是辰阳,昂扬明快的是她的指导教授艾琳。

走到转角处暂停,前面两棵绿叶繁茂的万年青正好挡住她身影,让她能由叶缝问观察大厅的一切,想该怎么以平常心来面对他,尤其知道柯小姐嫁给佳阳的消息。他怎么可能连柯小姐都失败了?

眼前的他一身轻简便衣,因是名家设计,仍不脱富家子弟气,可是又似有些不同,头发有些零乱、面色略显苍白、呈疲态的坐姿……不像记忆中那永远神采奕奕的辰阳,若非旅行时差关系,就是因为柯小姐,所以才到纽约散心吧?

身后有脚步声,不好在角落鬼鬼祟祟,旭萱由万年青后走出来。

“萱,快过来!”艾琳喊着。她是位身材娇小的女子,金中带灰的发梳成一条粗辫,身上惯穿蓝布工作服,个性爽朗。“我正对阳介绍我们的研究计画,说你是我最认真聪慧的学生,又有无比的爱心和耐心。”

阳?旭萱微笑说;“看来你们已经彼此介绍过了。”

“阳很幽默,说是你的前任男朋友。”艾琳说;“已是前任,还特别从纽约赶来关心你的状况,很不错的男人呀!”

这种私事也说出来?旭萱不置一词,保持沉默,以免要解释更多。

“我很了解萱的爱心,以前在台湾我们连约会都跑去采访贫困家庭,她优秀和热忱兼俱,专业棒得没话说。”辰阳还真扮起绅士来。

“唔?这么好的女孩子,你怎么会放弃?”艾琳半开玩笑问。

“教授,你弄错了,我求过婚的,是你的爱徒萱小姐拒绝我。”说英文隔了一层,像谈别人的故事,难堪话比较容易出口。

“咦?又为什么?”艾琳转向旭萱。

“这很明显吧!”旭萱回答。“他是成功生意人,我是社会工作者;他穿波罗名牌,我穿二手衣裙;他努力把钱放进自己口袋里,我努力把钱分送给别人,我们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中。”

辰阳瞪着她,几乎忘了她的伶牙俐齿,不禁笑出声说;“教授你看,你这位认真聪慧的学生是不是很难缠呢?她表面如阳光般开朗,内心却如黑夜般阴暗,我至今仍无法了解她。你现在相信我们分手的原因在她了吧?”

艾琳望着面前的两位年轻人,有好奇神色说;“阳,我刚才提过我们的研究计画,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想问你,你熟悉肺结核吗?”

“算是熟悉,书上有教过,是一种会吐血致命的传染病,台湾的小孩自幼都要打卡介苗,我有,萱也有。”辰阳答。

“呃,我应该问你是不是熟悉肺结核病人才对。”艾琳又说;“像有名的萧邦、济慈、雪莱、梭罗……还有小仲马书里凄美的茶花女,都是得到这种病,他们有什么共同特色?”

“阳是生意人,怕没听过这些人吧!”旭萱不知艾琳的用意。

“我没那么孤陋寡闻,我妹妹弹过萧邦的曲子,其它都是诗人文豪一类吧!”辰阳颇有兴致说;“教授要问共同特色,呃,他们都很有才华、都多愁善感,也都很短命?”

“生命都不长没错,天分因人而异。基本上,肺结核病人常在安静中缓慢耗尽生命,他们疲倦易累,精神抑郁又敏感多愁,因被迫隔离,又会产生一种孤绝感,个性往往倾向偏执,恨不能孤注一掷要把自己燃到一点都不剩。”艾琳笑笑说;“我讲得太严肃了,有点像在教室里上课,希望你们听得懂。”

“我懂,因为我妈妈就是这样,非常脆弱细致,总是轻声细语,意志力却强得惊人;一次次濒临死亡,又一次次活过来,都是为了丈夫孩子,即使病重,仍努力把我们姐弟照顾得无微不至,看我们长大成人。”旭萱有点哽咽。

一旁的辰阳有点惊异望着她,在他们交往半年中,她从没提过这些事。

旭萱心情稍一平静后又说;“艾琳,你描述得真精确,我可以把这些想法放入论文进一步讨论吗?”

“当然可以,要再多读一些参考书就是了。”艾琳又说;“我会描述精确,是因我父亲也是结核病患者,那种寂静、充满药味、死亡随时会来的环境,一切讲求干净无菌且安静无声,孩子们就这样小心翼翼长大。因此,你的申请自传里写你母亲是十几年结核病患者,我就决定非收你当学生不可,这也是我第二年又找你的原因,我通常不这么做的。”

“真的吗?你从来没告诉过我……”旭萱动容说。

“因为你也是我研究的对象呀——呵,开玩笑的。我主要想说的是,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孩子,也大部分有敏感、偏执、孤绝的气质,像身上永远的伤疤,很难去除掉。”艾琳微笑说;“阳,你听完这些,有比较了解萱吗?要爱她,就只能全盘接受她,不是只有阳光那一面,还包括黑夜的阴暗面。”

“艾琳!”话题竟会引到这边来,旭萱窘迫极了,连忙说;“我和阳之间什么都没有,他不需要听这些,也不会对结核病或阴暗面有兴趣。”

“谁说我没兴趣?这很可以解释萱许多令我困惑的古怪行为。”辰阳说。

“我也不是爱插手别人事,只因萱和我有类似的童年经验,结核病菌不分人种,疾病感受也是跨国界的。”艾琳说;“生意人和社会工作者又如何?看我丈夫爱德华吧,他是政治圈人,复杂度就不必说了,和爱单纯生活的我竟也维持了二十年婚姻,在朋友中还堪称绝配呢!”

“你和爱德华是世间少有的恩爱,无人能比。”旭萱说。这讨论的私密度也太过了些,刚才她和爸爸打电话时,辰阳和艾琳到底谈了什么?

幸好此时牧师有事过来找艾琳商量,才结束这段不寻常的谈话。

艾琳离去后,旭萱暗松一口气,但抬头见到对面的辰阳,两人单独相处又是一道难题,真要遵从爸爸的意思,开口请他吃饭吗?

艾琳这番话,在辰阳心里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以他的环境,从小在自我中心和众人专宠下长大,除了自己家族外,很少去想象别的家庭,不懂得设身处地,也就无从培养出同情心或同理心。

即使是喜欢的旭萱,也只注意她家世背景、外在条件是否配得上他,是否适任颜家长孙媳的角色,其余她内心的想法意见需求等等都不重要,落得不欢而散的下场,他至今一古脑责怪她,认为错在她。

他也终于明白她的古怪处从哪里来了,出自堪称病态的家庭,完全不同于他家族那些活泼开朗等着嫁好人家的姐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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