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多么委屈了你似的!”伍宝笙说:“你会冻死?”
“你要不要换上来,余孟勤?”梁崇槐说:“省得叫他在这儿受罪。”
蔺燕梅听见这话,觉得不好办。她正不要余孟勤上来。又不能开口怕梁崇槐多心。幸喜大余说了:“我上来也不见得不受罪。你们步子走的太小。”
“瞧你把我们说的!”伍宝笙说:“我们哪一个走得不快?喂!小范,你们那边也迈大点儿步子,别叫他们看不起人!”
这是真活。这几个女孩子哪一个身材不是挺好的?她们就走快起来。大宴说:“真不慢,如果是单行路的话都可以不阻碍交通了!”
夜晚街上静无一人。她们一排影子从一个个的街灯下直走过去。走过一个街灯后看见脚下自己的影子渐渐长了起来。快走到第二盏灯时影子又不见了,跑到身子后面去了。这在脚下缠着的影子仿佛是追随着他们的一群小黑犬,他们都注意到了,就看了自己脚下走。影子忽前忽后地闹了一阵之后他们已经走到翠湖边上了。
“我想起了一个笑话,”小童说:“我也不像是被绑票,因为没有这么和气的土匪。倒像是济公坐轿子一样!”大家听了大笑起来。伍宝笙同蔺燕梅又骂他说:“慢了也不行!快了也有话说!”
梁家姐妹没有看过济公传,就问是怎么一回事。小童说:“就是她们说的‘快了也不行,慢了也不行!’济公一上轿子,把轿子底儿蹬掉了。轿夫抬起轿子跑,他也只有跟了跑。跑快跑慢轿底的框子全磕他的腿。不过我说是济公跑快跑慢全不行。她们是说我嫌你们慢,现在走快了又嫌快。这是她们说话不厚道。”
“你别净在嘴上占便宜。”梁崇榕说:“多少爱占嘴上便宜的在别处都吃了亏!”
“这是好话!上帝听着!嘴上占了便宜,让我就吃大亏!不管是什么便宜,只要是想讨便宜的就都要他吃亏!”小童说。“我实在是先吃了亏的。我的两条腿呀,已经吃尽了亏了。”
范宽怡说:“小童,你的上帝有这许多用处?别人的事他管不管?”
梁崇槐说:“当然都管。要到最后审判的时候才算帐呢!不但是讨便宜的要吃亏,连存心如何上帝都管!”
蔺燕梅心上早就注意她们的话了。她也注意到他们怎么排成这么一个次序了。她只不说话。她有姐姐可以依傍。那么那些挤落人的话,也就招惹不到她了。只当是梁崇槐和范宽怡两个人之间的斗口。她俩个本来喜欢斗口的所以斗一下倒也不碍事。做姐姐的梁崇榕,一年到头给妹妹劝那劝不完的架。
小童说:“像你们这么明白,上帝还敢审判你们吗?上帝是推事你们倒成了检察官了!我的上帝不去碰钉子。人家是主张现世报的。挤落人的挨挤落。斗口的被人讥笑。失误里得到的也必让他在失误中失去。不但问到存心,而且照管到错误,什么全是现世报!‘世间剃头者,人亦剃其头!’”蔺燕梅听了用时碰伍宝笙一下说:“还是他痛快!谁也不用吵了!”
他正说得高兴。脚下一块石头绊了一下。翠湖边上的石板头常有凸出来的。
“现世报啦!小童。”大余说。
“无边智慧的上帝!他听见我的话了:”他说。“他先送个消息来,说这是个序幕。我不过是个小丑,表演一出嘴上占便宜脚下吃亏的引子而已。众位名角可就要上台了!”
“还差你一块石头呢!”蔺燕梅说。
他们走到文林街了。女生应当进南院。大余范宽湖在北院。其余的男生应当陪了伍宝笙穿出北院往新校舍去的。伍宝笙对梁家姐妹说:“这会儿半夜了,宿舍恐怕早已查过了。我把燕梅带回去啦。赵先生如果问起来,你们替说一句?”
“好!明天见。”她们说:“困死了!”两起人就分手了。
“姐姐,我也想到了。”蔺燕梅快乐地说:“可是我已经困得要命了。”
“管他呢!明天晚点儿起。”她说:“反正又是春假,又是演戏了。理由充足得很!”
大余在一边听见说:“燕梅见了姐姐,就跟学校里的小孩由家里人来接回去似的那么乐!可以有一天不挨骂的逃学了。”他笑着说:“明天见,我也到了!”就同范宽湖一块进北院宿舍去了。“你也就跟小学教员一样当学生不在跟前的时候,也可以偷偷地干些不许学生干的事了!”小童马上也替蔺燕梅回敬大余一句。大余听见笑着走回他的宿舍去了。他那嘹亮的笑声隔墙还可以听见。
到了南区宿舍。伍宝笙同蔺燕梅也和他们说了:“再见!”进去了。剩了三个男生往新校舍北区本部走。
“大余这个人我就不敢跟他开玩笑!”周体予说。
“不过小童把他同蔺燕梅比喻得也真像!”大宴说:“他们彼此拘束着也好像分开了才有快乐似的。”
他们也都困极了。说了:“明天见!”各自回屋去睡去了。
蔺燕梅随了伍宝笙回到宿舍里开了电灯,先坐下来歇一下。她们教职员宿舍的灯是不熄的。到了夜深,用电的人少了,还可以特别亮些。
“姐姐没有燕梅来收拾屋子、就由它这么乱着了。”伍宝笙笑着说。她便过去把桌上许多纸理一理整齐放在桌角上。又把白色桌布拉一拉平。蔺燕梅忽然想起大余同小童两个人的屋子,截然不同的样子来。余孟勤一屋子全是书,排在那里都像是板起脸的批评家。她不大敢去惹。那桌上是没有桌布的。桌面洗抹得干净可怕。
“理得太整齐的屋子我不愿进去坐。”她说:“那儿好像没有我插手的份儿似的。”她说着就帮着姐姐把脱下来的衣服也叠一叠。
“姐姐有妹妹在屋里,就还有一样事懒得做。”伍宝笙说。
“我知道的。我现也才又打扮起来。寒假前也都没有功夫打扮。”
“就是这个话了。”伍宝笙一边去理床,一边说:“有一回史宣文来信问我说,你现在是不是连打扮都忙得没有功夫了?我就告诉了她。她就写信来数落了我一顿!”
“其实她也不打扮的。”蔺燕梅说:“倒是史宣文跟你的信上都说我一些什么话?”
“来来回回地都说到你。”她说:“信你也可以看。其实不如等一会儿让我一段一段儿地跟你提。只要你先说说你离开了我们都躲在哪儿去玩,我那些话才插进来。”
“我哪里玩了!”她说:“我受了一场罪。”
“余孟勤给你罪受?你为什么那么可怜地就受他的?”
“也不是光怨他。姐姐你别骂他。我到现在也觉得他没有错。”
“我也仿佛觉得他不会有错。就是他这个人脾气太怪。”
“就是他这个人脾气太怪!可是有时候我不能不这么想:脾气怪也只有多体谅他一点。他实在比许多没有脾气的人强。同时他待自己也未尝宽松。那还能怪他什么呢?他对别人求全责备,他对自己也是一样,倒是很公平的。这么一想,也就不怪他了。”
“你另外还见过比他还要叫你佩服的人吗?”
“见过没见过不能当尺来量他的。比方说我们自己没有亲眼见过,还不能从书上,从历史上去找出许多伟人来吗?可我们身边还是可以有许多吸引人的,活鲜鲜的性格。”
“姐姐说话不爱绕弯儿的。我问问看,我的妹妹恋爱他了吗?”
“姐姐,你这是对一个女孩子捧场的应酬话呢?还是真多心找?”
“你自己说呢?”
“真关心的话,可也要真给我分忧。”
“当然。”
“姐姐。”
“什么事?”
“电灯太亮了,不好意思换衣服。”
伍宝笙笑了。她把灯熄了。说:“只有一套睡衣了,那一套没有洗来。咱们都不穿罢!”
“那多难受!”
姐姐笑了。妹妹也只有这么办。她们脱下衣服睡好。蔺燕梅要把衣服一件件地叠齐了。伍宝笙不许她这么多事,就把衣服都丢在椅子背上。
“你爱他不爱?”姐姐就问。 “他就没有这么问过我一句!你信不信?”
“你呢?”
“我怎么能够问他!”
“真是天知道你们怎么闹的?”
“难听死了!那么我问问你!姐姐,平常你都是怎么闹的!”
“姐姐一向老实得很,一闹也不闹。”
“我们光是念书,而且几乎天天是口试,也一闭都不闹。”
“不斗嘴了。”姐姐说:“男孩子们我真觉得他们特别。平常收的那些鬼信,不是连他姓什么都不知道,就见他爱啦爱地写了一大篇!”
“我也这么想过。也许是他还有话没跟我提到?也许是他还要等些时候?不过我都不管这些个,我反正念我自己的书。有他帮我的忙可以省许多事。所以听见别人乱猜,或是老把我和他连在一起说,我就不高兴,就怪气闷的。”
“万一是这样呢,燕梅?也许他不愿流俗。他已经满心爱你了,他不说出来?”
“这样的情形我也想到过。不过这不像他做的事。他有一句就说一句。半句也不少。半句也不多!”
“他给你写信不写?”
“天天见面还写什么信?”
“这可不一定!天天见面一样有写信的。不光是刚一分手马上想写,还来来回回自己当信差。把信带来带去,换了看的。有的还怕看错了意见,当了面连念带解释的呢!”
“我倒不在行!”
伍宝笙假装打了一个阿欠,说:“我也就困了!”
蔺燕梅听了气得要命说:“有这种说法的!有这么坏的人!”
“我实在困了!”
“还有一件事奇怪,姐姐!”她就摇她:“有一天我去还他书。听见他在屋子里跟几个人在骂女同学!骂女同学不爱惜身份。骂得好凶!”
“他骂谁?骂你!”
“他是普遍地骂,大骂而特骂。”
“骂些什么?”
“骂交男朋友太随便。”
“咳,在你没进这个学校以前,他已经骂了好几年了!”
“他骂的眼前一天对我说的话有一点关系。”
“他跟你说过什么?说你不该限范宽湖演戏?”
“不是,不是!这话早得很了。还在上个学期。有一回我们到火化院去,看见幻莲师傅在墙上挂了一条自己刚写好的字在欣赏。……”
“他写的是什么?‘别忘了自己脚跟底下大事’?”
“你也看见了?”
“我没看见,我倒是听见了。”伍宝笙俏皮地说:“后来你们就到陆先生的花园里来拌嘴是不是?”
“你在花园里?”
“要不然,门怎么会是开着的?不过,放心,燕梅。姐姐光偷听,没偷看!”
“讨厌鬼,你为什么不偷看呢?现在跑来卖好儿!”
“姐姐怎么看得下去!从前天天跟姐姐在一起的,现在见都见不到了,还看得下去她把亲姐姐的小嘴,给别人亲吗?”
“你胡说!再乱说我就哭了!”
“真的,燕梅!那天我听见你们说话,我心上真奇怪!真没听说过有这么样儿的一对儿!又是拌嘴,又是哭!满口哲学,人生地都是大道理。拿骂人来当温存,拿教训来当亲热活儿!我听了真气不愤!余孟勤就不配有女朋友。我这么俊的妹妹陪他在花园里走一走,他会嫌她是女人!是女人就做女人,为什么要当男人?偏偏这个妹妹不争气,就服他说!”
“可是他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