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子和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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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子和刀子-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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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我就觉得自己沾了一点男人气了,不那么像女孩子了。我讨厌见到毛毛虫就惊声尖叫的女孩子,也讨厌男人瞅一眼就满脸通红的女孩子。而且,我的确是很喜欢风呢。风是看不见的东西,却是那么的有气力,刮一个整夜,可以把街上的脏东西都刮得干干净净。我居住的这座城市位于西南的腹地,靠近西藏高原,至少西藏高原的风 
  可以吹到我们的城市来。我们的城市不是一座干净的城市,在我的眼里,那些可怜的街道真是太脏了,到处是纸屑、果皮,老年人的酽痰,还有民工拉的野屎。我们的城市倒是经常都在下雨的,西南的雨水是绵渍渍的,温嘟嘟的,整夜整夜地下着。可我是多么喜欢冬天的来临啊,北方的风整夜整夜地吹。那些小刀子一样的北风多么有气力,它们爬过了秦岭,刮过了四条大河和五百里的平原,一直刮吹进了我们的城市,把那些脏东西都统统吹走了。第二天早上出门,空气冷嗖嗖的 ,吹到我的脸上,又爽又脆,搭眼看去,到处都干干净净的,我心里真有了说不出的安逸。 
  初二的下学期,我收到了第一封情书,我的名字被歪歪扭扭地写成了“何锋”。我一下子就难过了。我讨厌把字写得很臭的男孩,可我还是差点为“何锋”这两个破字掉了泪。“何锋”是我哥哥的名字。何锋在一岁或者是两岁的时候被爸爸弄丢了。那年过“八一”,爸爸带着何锋去参加老战友的聚会,他们都喝多了。他们仗着酒劲,说了多少豪言壮语,发了多少的牢骚啊,他们把天都喝黑了。爸爸摸回家时才发现,何锋没有了。爸爸倒在地上,而妈妈的眼睛都直了。我不晓得在那个漫长的夏天里,爸爸和妈妈是怎么过来的。我还记得,好多年以后,有一个后半夜我起床上洗手间,突然看见妈妈坐在厨房的黑暗里,吸烟、喝酒,路灯和烟头把妈妈的眼睛映成了阴暗的绿色和红色。酒是用枸杞和毒蛇浸泡过的, 在屋子里散发出蒙汗药一样的味道。我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妈妈,我说,妈妈,你在想念爸爸吧?妈妈用沙哑的声音笑了笑,妈妈的声音就是从那个夜晚开始沙哑的,沙哑得如同从一堆泡沫的深处穿出来。妈妈说,想他干什么?我在想哥哥。妈妈跟我提到那个丢失的男孩时,从来都不说何锋,也不说你哥哥,而只称做哥哥。 我说不出话来,我在心里嘀咕,可怜的妈妈,她真是可怜的妈妈啊。 
  又过了很久,我才知道妈妈在怀上我以后,就永远地和爸爸分了床。我是在4月11号出生的,那年的晚春溽热得比三伏天气还可怕,所有的婴儿都没有裹襁褓,又热又湿,湿得水缸里的鱼都生了痱子了。妈妈说,那年4月的孩子都任性得不得了,谁都不服管教呢。 
  妈妈是说对了。初二的下期,我也给男生写了几封信。我的落名都用的是“何锋”。我跟别人说,因为我喜欢刀子,而这是刀锋的锋啊。但我在心里告诉自己,我是顶着“何锋”在活啊。“何锋”不在了,这世界上才有了我。男生收到“何锋”的信,都屁巅屁巅地来追我。我喜欢看他们屁巅屁巅的样子。他们也是男孩子?真正好笑啊。 
  不过,从来没有人叫过我“何锋”。爸爸、妈妈叫我何凤,老师也叫我何凤,同学们却都叫我风子,或者说,就是疯子吧,谁知道呢?反正没有白纸黑字地写出来。我都一揽子收下了,叫什么我都回答,叫什么都是在叫我,对不对? 
  即便别人不叫我的名字,只是冲着我那个方向招呼一声“喂”或者是“嗨”,我也不会搞错的,那一定是在叫我呢。我的样子很容易辨认,站在一群人中间,我肯定是最惹眼的。高一的时候我们做过一篇作文《我与我的泡中》,多他妈温情脉脉的题目啊。我是这样写的:   
  第一章 麦麦德的孩子(十)   
  请你不要问我长成什么模样。每天下午七点钟,你到我们泡桐树中学门口来,你就能一眼认出,哦,那个可怜的家伙就是我啊。从皇城坝广场乘38路车,磨磨蹭蹭朝南走,到了南桥下车,沿河往左,河是南河,两边都是泡桐树。街叫泡桐树,学校也叫泡桐树,树子都高过了院墙,高过三五层楼,叶子肥大,绿得发黑,街上阴森森的,全让泡桐树的叶子染黑了。泡桐树春天开花,开花的时候还没有叶子,紫色的花铺满了枝头,粉嘟嘟的紫色,嫩得不得了……等花谢了,然后才是叶子的天下,又绿又黑,黑到深秋。 
  哦,你到了南桥,顺着左手走两分钟的路,就看到黑墙上钉着一块铜牌子,朝着街道、朝着堤坝还朝着南河。铜牌比校牌还要显眼,铮亮,好看,趾高气扬,上边烙着四个红色的大字:“市级合格中学”。这就是说,我们可怜的泡桐树中学啊,不是“重点中学”,不是“示范中学”,也不是“园林似绿化先进单位”……“合格中学”,是我们唯一的金字招牌啊。噢,是的,泡桐树中学的确是合格中学呢,有三个初中年级、三个高中年级,共32个班1201个学生。他们中间藏龙卧虎,每天都要在中午或者黄昏时候干下几桩斗殴、劫财的勾当来,不是在臭气熏天的网吧,就是在小街小巷的拐角,或者天晓得别的什么鬼地方。所以,警察三天两头就跟鬼子进村似地光顾泡中。校长、主任急中生智,想出了一个绝招,每天把我们关小鸡似地关到天黑。是的,说起来很可笑啊,在我们合格中学,光阴的流逝是以天色来计量的。天黑以前,没有老师愿意上课,也没有学生愿意做作业,值日老师就抱着手在走廊上走来走去,从敞开的门口,看我们乱哄哄地磨蹭光阴。天终于黑下来,就像课本上说的,夜幕垂下来了,两个虎背熊腰的保安拉开铁门,我们就蜂拥而出了,人头乱(攒)动,杀(喊)声四起。这时候,你就能一眼认出我来了。 
  我走在最前边,而且我比所有女生都要高出一个头。我总是边走边把手伸到后颈窝,把校服从头上扒下来。大笼大垮(松松垮垮?)的校服扒下来后,就露出了我那身紧绷绷的皮夹克。我留着短发,短得跟男人的板寸似的,还蹬着陆战靴,走起路来跟巴顿将军一样大步流星。我知道身后有许多男生瞅着我,眼里都要馋出鸟来了。他们说,妈的,看这个假眉假眼(假模假样)的将门千金! 
  ……   
  第一章 麦麦德的孩子(十一)   
  不过,这篇作文我始终没能够把它写完,我现在说给你听的,也只是一个大概吧,意思意思,反正就是这么个意思。况且我不知道接下去又该写什么,如果是流水帐,真不晓得要流到何年何月,想起来都很吓人呢。我就把陶陶的《我与我的泡中》全文照抄了一遍,遇“男”就改“女”,逢“他”就变性,居然得了78分。而陶陶本人却只得了64分,气得他拍桌子骂了句妈的×!分析起来,可能是陶陶的字迹混乱,而我的一笔一划都清清楚楚吧,清楚得就跟小刀子刻在木板上一样的。真的,我的字迹就跟小刀子刻的一样,力透纸背就是这个 
  意思吧?当然,也不排除另外一个缘故,语文老师是个老头子,老单身,老瘪三,肯定看着女孩子更顺眼,看着陶陶牛高马大就莫名其妙不喜欢。我很少在背后说老师的坏话,我说的这些都是真实的。我造谣得不到任何好处,何况是现在。不过, 他早已经退休了,在我们离开泡中之前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就跟死无对证似的。     
  第二部分   
  第二章 陆战靴,陶陶(一)   
  还记得我说过的麦麦德吗?沙漠中的英雄麦麦德,白袍、弯刀、单峰骆驼。此外,他还是一个游吟的诗人和哲学家。他比燕子李三更光明正大,比罗宾汉更矫健有力,比我们的政治老师更能讲出伟大的格言。我晓得格言总是很伟大的,不然为什么还叫格言呢?他说过一句格言:经历对有些人是财富,对有些人只是一本流水帐。麦麦德其实并不总是说格言,他更多的时候是什么也不说,因为这只是一本连环画,话说多了就等于是废话。他说话的时候,往往是画面上空出了一个条形,在沙丘和月亮之间,刚好容得下他的一句话。格言的特点 
  就是一句话,对吧?这一点我还是晓得的。麦麦德总是说得一刀见血,一下子就跟刀子似地把我捅穿了。我的那点经历,就是他说的可怜的流水帐。 
  哦,你不同意吗?是不同意我呢,还是不同意麦麦德?……我有一点明白你的意思了,同样的经历对我是流水帐,对别人就成了财富,是不是?这样说,我就明白了。别人是谁呢,反正不是我吧。也许是我不认识的某个人,也许就是你,你可以把我的经历拿去做一本书,真的,随你的便啊。 
  如果你真把我的每一天写成流水帐,那么我出了校门该去的地方,就是38路车的公交站。有一些日子,我总是站在站牌下边等陶陶。从西边的街口数过来,站牌正好钉在第十三根泡桐树上。泡中的学生就叫这个站牌“十三根泡桐树”。宋小豆听了,很难得地笑了笑,说你们还是有文化嘛。我们自然莫名其妙,后来伊娃才说清楚,《乱世佳人》里边有个地名,就叫做“十三根橡树”。噢,伊娃,等一等,我会说到伊娃的。高二·一班的故事,怎么会缺了伊娃呢。 
  南桥的那头有一座小小的古庙,瓦罐寺,透过密密的树荫,能看到一丝儿的红墙。也许,应该就是红色的瓦罐吧。瓦罐虽然很小,却是名扬天下的。据说唐三藏曾经在这里挂过单,朱元璋来这里许过愿,毛主席视察大西南时,还登上藏经楼翻过几片贝叶经呢。听说他老人家一边翻着,一边说,自古瓦罐罐里头出名堂啊。他老人家就最喜欢这么说话,大白话里藏名堂,瓦罐里边有乾坤啊。后边这句话他说的还是我说的?忘了。后来瓦罐寺定为了国家一级文物单位,里边古木参天,青苔遍地,四周被嵌了玻璃幕墙的高楼裹着,它看起来是真的很酷啊,就像是长袍书生站在西装革履的白领中间,嘴角全是孤傲和得意的笑容呢。 
  只不过,瓦罐寺的清静也反衬了南桥这边的喧腾。桥上车流滚滚,桥洞子嗡嗡地响,就像闷雷在远远地转,我坐在教室里都感到脚心子在颤抖,椅子在旋转。当然是夸张了,上课不胡思乱想,咋个打发光阴?桥上堵车的时候,桥这边就成了一片停车场,马达声在泡桐树的荫影里轰轰地吼,恍惚是埋伏了什么千军万马。车屁股们排出的废气把树叶子都熏焦了,鸟也不来了,蝉子也不来了,不来也好,来了更加添乱。泡中的隔壁是西部文学杂志社,老主编写过一篇散文《魂断南桥》,讲的是老年人过桥的艰难,好比步步都走在刀尖上。那期杂志刚印出来,他就在过桥的时候被车撞死了。一辆红色奥托在桥上违规掉头,另一辆红色奥托呼啸而来,把他夹在中间把肠子都夹出来了。血倒是没有见着,因为车是红色的,血都被车吸了进去了。所以我等陶陶的时候,总是很有耐心,很有涵养,做得很知书达理的样子,陶陶来得多迟我都不抱怨,我害怕陶陶也被奥托车把血吸走了。 
  我虽然没有见过陶陶的血,但我晓得陶陶的血一定很多,很酽,很浓,不然,他如何那么高大,如何那么热气腾腾呢!陶陶要挤到塞满了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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