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间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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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间雪- 第4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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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医慌张地诊过脉,然后摇摇头,说孩子保不住了。她元气大伤,虚弱地靠在我怀里,漠然地由着我吻她的额头,听我唤她的名字,听我说“活过来,你要什么我都给你。”这是老生常谈,我几乎对每个女子都说过类似的话,最后她们都知道,我其实是个吝啬的人。可我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希望她能相信我。她喃喃说了什么,我附耳贴近,听清了她的话。
  “你可不可以,去死?”
  愣怔之后,我差点笑起来。对“你要什么我都给”这句情话来说,还真是特别的回应。可我还能指望什么别的回应?既然不后悔以往做下的事,就要承担它们带来的一切后果。
  半年之后,她还是走了。没说要去哪里,可我知道,她去的是豫章。任她独自远游而不派人暗中跟着,我不放心。她以自愿回宫的条件,换去了两年时间。当然还有些附加条件,比如说放刘氏一族归隐,给刘氏妃嫔选择或走或留的机会,还有,永不靠近她。是不是有些苛刻?丽华和她三个姊姊都走了,随刘殷举家东归。我真正地损了夫人又折兵,临了还不能一亲芳泽。做这样赔本的买卖,真不像我,不是么?如果永明还在身边,我可能会跟他说句俏皮的玩笑话,说“不好,我好像从良了。”
  然而这不是赔本的买卖。用两年和不相干的人换她的一生,怎么看都是我赚了。她又是我的了,永远会是我的妃子。我再也不用体会她随时会死的难受,哪怕拒我至天涯,她依然近在咫尺,在我的保护下,安稳妥帖。时间够久的话,也许我不用远远看着,可以走近一点。所以我对她说,“两年后你不回来,朕亲自去找你。”她冷漠地眼神一扫而过,出门前只抛下一句:“神明报应不爽,也许不用两年,你就死了。”
  如今想想,我的手中确实染了太多鲜血。刘和、刘乂、母后、月光、兰璧、严信、司马炽、我自己的孩子,还有对张徽光最后的安排……不过不要紧,从古至今的杀人者,老天何曾放过了谁?
  我安然在金兽生烟的温柔富贵乡里,看时间仓卒萧条,病魇步步紧逼,独自等待这一世的报应。
作者有话要说:  

  ☆、第 65 章

  司马炽死后,我的记忆出了些差错。那两三月是如何度过的,又发生了些什么,我不太记得。只有那些痛,全身如蛇噬般的剧痛逐渐汇成一处钝痛,那痛不欲生的感觉,直至今日还心有余悸。而后我悠悠醒转,阿锦说,我失了个孩子。我与司马炽的孩子。有一瞬我想扑到阿炽的怀里大哭,告诉他我们的孩子没了,听他低声安慰我,说“我们还年轻,还有以后。”
  我看见立在窗边的刘玄明转过身,紧皱眉头忧心忡忡地看着我。那一刻脑中有个声音冷冷地说,哪里还有什么以后?他死了,你们再也不会有以后。我默默地侧身躺下,盖好被子,紧闭双眼。再睡一觉吧,睡醒了,噩梦也就醒了。我对自己说。
  我再也没有从噩梦中醒来。事实是,从那以后,我就被永久地留在了噩梦里。无论我怎么做,如何发疯一般地找他,他回不来了,孩子也回不来了。我成了被独留在人间的行尸走肉,带着一颗被噬空的心,在遍野的哀鸿里晃荡。
  那日玄明笑着对我说:“想不想复仇?他死了,我却锦衣玉食一生无忧,很不甘心是不是?那就替他报仇吧。回宫想办法杀了我,替他报仇。”我呆怔地看着他,忽然狂笑起来。没错,应该是这样的。我回宫复仇,收敛心性、巧笑虚与,踏着一切妨碍我的人的尸骨,最后手刃仇家。照着以往的惯例,事情确然会如此发展。如果不是我一见到玄明就觉得恶心,如果不是我根本无法冷静地面对他,事情的确应该这样。真是无能啊,刘云静,连这具行尸走肉都无法控制,也许该死的是你。
  所以我以这没用的躯壳换了很多东西。刘氏一族的归隐,姑姊的自由,还有,游荡在豫章的两年。我尝试过很多次,去死。每一次,总会有人“碰巧”路过,“碰巧”救下我。我觉得好笑,有些人拼了命想活活不成,另一些人一心求死死不了,生死艰难,甚至都说不好哪一个更难。
  直到一日,我无意间路过一处府宅,萧条破败的大门口,古旧的匾额上书着“豫章王府”。幽深的黑暗里好像扑闪起一丝火光,我定定地立在门口,再也无法拔腿走开。“咦,你怎么哭了?”身旁传来幼童稚嫩的声音,他好奇地盯着眼前的怪女人,忍不住出声询问。我呆滞地抬手抹了抹脸,怪道:“对啊,我怎么哭了?”他看了看我,又看看王府大门,问:“这是什么地方?”“这是,我的家。”
  “那你怎么不进去?”“因为家已经死了。”“家怎么会死?”“谁说家不会死?”
  他不说话了,如果他懂得够多,现在也许在想,这女人一定是疯了。半晌,他牵了牵我的手,等我低头看去,掏出一个糖饽饽递进我手里。“别哭了,你家没死,它不是就在那里吗?”他蹦跳地走开,无心的话语还回荡在空气里。“别哭了,你家没死,他不是就在那里吗?”
  以后我每日都会去豫章王府,在那扇红漆斑驳的大门前静静地站上半日。门背后有什么,是否真如司马炽所说的奇石假山叠嶂成趣,我从来不知道。但我们就在那里,在另一段遥不可知的时光里,如当时的云林馆,明月高楼,流光徘徊,花枝在畔,琴瑟相和。
  我遵守了与他的约定,替他去看豫章的山水和姑娘。这个他缅怀了半生再不曾回来的地方,处处沾染他的气息痕迹,又好似他从不曾离开过。我替你去看,我想,你经历过的和未及经历的,这世间的繁华荒凉。我会让你活下去,长长久久。
  嘉平五年孟夏,宫里的侍者带来玄明的旨意。旨意只有一句话,两年时间已过。我平静地收拾行囊,随来人回宫。路上,又有一列宫人八百里加急传话,说左皇后娘娘病危,想见贵人最后一面。只是,日夜兼程之后,我没有赶上见姑姑的最后一面。含风殿冰冷戴孝,小侄儿懵然无知地站在棺椁旁,我看着姑姑苍白灰败的脸,丝毫不见当年二楼轩窗边灿笑的她。已经太久了,她对着我喊,“云静,我这有舅父捎来的时新果子,你吃吗?”这样也好,我静默地说,在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该对你说什么,说“你心爱的男子杀了我心爱的男子”,还是“我早已原谅你,只是无法面对你”?现在,倒是什么都不必说了。
  复入皇城后,我避居诂训宫。史书上有载,“帝大赦,复以会稽国夫人为贵人。”按宫里史家的看法,我为汉赵立下了以身饲敌的功劳,并于功成身就之后,得了个圆满的结局。以此可彰他们汉赵武帝不但雄才伟略,而且怀仁雅量,是个豁达大度的君王。我只一味保持缄默,在清陋的宫室里深居简出。从此,这里便是我一生的囚笼。
  阿锦最终在我走的那一年八月等到了严守。他们在云林馆留守两年,想等我回来后,与我道别。然而车马从云林馆前经过时,我没有停留。只是在回宫之后,让人捎去盘缠书信,作为主仆一场的纪念,愿他们白首共老一世顺意。宫仆回禀说,他们二人恭谨跪地,往皇城方向谢了恩典,即日便收拾行囊,回了严守老家昌邑。
  我站在诂训宫一处荒草遍生的竹篱下,读着阿锦一字一字显然是艰难写就的回信,末尾歪歪扭扭写着“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随信附着一个锦囊,里头,有一面小巧的铜镜。阿锦说,这是他的遗物。
  我端详着这熟悉的制式,想起在哪里见过这面镜子。在汝南贩卖晋宫旧物的摊子边上,他脸色骤变,想是真见到了什么旧物。原来如此。“见日之光,长毋相忘”,确是定情的好物。镜面上,有手书的墨迹,他的笔迹。“此生无措,负卿一世红颜。愿卜来世,生同衾,死同穴。”
  一滴泪模糊了墨迹,我抬头,看竹篱旁的紫阳花在日光下迎风轻颤。我微皱了皱眉,唤来人将那些花连根除了。
  很多年后有人问我,他的那句话,到底是对谁说的,我,或是兰璧?我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然后又补道,“有时我会想,不知,他自己是否知道。”
  我又一次见到他,是在回宫的次年。皇城西面的水肆边,他清洗酒具的背影落寞清肃,恰如当年。我被沉沉地钉在原地,无法抑制泪水滴滴落地。他的动作笨拙,杯盏酒爵频繁自他纤长的手指间滑落,狼狈地溅起脏水,不消一刻,他的头发衣衫已被沾得透湿。我走地缓慢,怕美梦乍然惊觉,瞬时成空。
  “阿炽……”
  走到他身边,我低声轻唤。他回头,手中酒杯嘭然落水,梦醒。
  我真傻。他当然不是阿炽,怎么会忘记呢,阿炽在三年前就已经死了。眼前这个人,有着他的身形,他的凤眼,惊异地看着我的眼神稚嫩生涩。他还小。
  我抬手抹了抹眼睛,慌乱地道了一句“对不住,我认错人了。”便转身欲走。
  “姑娘……认识我皇叔?”
  他声音怯怯,唤住我的时候有些犹豫。
  悠远的回忆飘近,我看着他熟悉的眉眼,意识到他是司马宗室的一员。他是他的侄儿,三年前在长安仓促登基的司马邺,晋朝名义上最后的君主。看来永明最终攻破了长安,击碎了旧朝的小朝廷,还将阿邺遣送至平阳。这是他移送的第二位君王,永明对汉赵着实功不可没。
  我笑了笑,点头道:“认识。”
  他低下头,静静地看着手中的滴水的杯盏,半晌轻道:“我也会跟他一样吧?”
  他抬起头,尽量平静道:“最后,我也会死的吧?”
  我一愣,看着他年轻的脸庞,不知如何安慰。因为他说得没错,作为前朝最后一任君王,他甚至活不了司马炽那么久。
  “你多大了?”
  “十七。”
  我们俱是沉寂,任一问一答轻轻落地,带起难捱的尘埃。我后悔问他年纪,我帮不了他,这回答一出口,更显萧条。
  我挤出一个仓皇的笑,道:“认识你皇叔那年,我也十七。”
  他不经心地扯了扯嘴角,擦了擦手中的杯盏,放回槽里。
  “皇叔死的时候,是一个人么?”
  我按捺住眼眶忽起的酸涩,摇了摇头。
  “那便好。”他生涩地笑笑,道:“当皇帝的好像都有一个毛病,就是怕寂寞。到最后能有人陪着,他一定很欣慰。”
  “我不知道,但我希望如此。”
  那年十二月,司马邺死于鸩酒。死时,孤身一人。
  初回宫时我做下了誓死自守的准备,不想玄明出人意料地信守诺言,不曾靠近我。除去有一次,在姑姑死后的第二年。
  那是个濛濛的细雨天。我在荒败的后园一角侍弄果菜,起身时,发现他就站在面前不远处。一身显旧的便袍褪了刺眼的雪白色,一手撑着棕褐的油纸伞,身旁牵着小侄儿。近两年不见,侄儿长大了不少,眉眼处透着姑姑的端庄灵气,瞳仁色浅,神情灌注望过来的样子,倒是随了玄明。
  一瞬愣怔过后,我忍着厌恶转身。
  “我病了。”
  玄明低沉的嗓音在身后响起。
  我顿了顿,回身冷漠地看着他。目下不见他从前的“天人之姿”,换之形销骨立的颓萎模样,确似得了什么重症,侵入膏肓。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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