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间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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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间雪- 第4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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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病了。”
  玄明低沉的嗓音在身后响起。
  我顿了顿,回身冷漠地看着他。目下不见他从前的“天人之姿”,换之形销骨立的颓萎模样,确似得了什么重症,侵入膏肓。
  “你想让我说什么?‘请陛下保重龙体’还是,‘黄天有眼’?”
  他摇了摇头,走得近些,道:“你什么都不必说。我只是想像这样,再看一看你。”
  说着他将手中的伞往前送了三寸,轻道:“天下着雨,怎么也不知道打伞?”
  我往后退开,克制着自己忽起的歇斯底里,狠狠道:“不要跟我说话!”
  “不要假装云淡风轻,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不要靠近我!”
  突然抬高的声音落下,若有似无地在四周飘荡。尴尬的静谧中混杂着玄明的错愕,小侄儿的害怕。他不知所措地抬头,看了看自己的父皇。
  原来,我并没有平静下来。从噬骨的恨意里,从慌乱的恐惧里。
  “命丧你手的亡魂不少,黄泉路上,你一定不会寂寞。”
  转身之前,我冷然地笑了笑,轻道了一声:“走好。”
  我进了后园临时搭建的茅屋,掩上门扉,在木窗的栅格前看着他愣愣地呆在原地。半晌小侄儿催促,他低头,伸手抚了抚侄儿沾水的脑门。然后他牵着小侄儿往宫门走去,步履迟缓,雨中细长的背影龙钟老态,提醒着观者其实他已不再年轻。这样子的他,丝毫不见往日的强硬残酷。果真是病痛使人软弱,抑或是年纪?
  我静静靠在木栅上,看着他远去。那又怎么样?眼前的男子曾凶猛如饕餮,一次又一次吞噬你的幸福。善恶果报,纵使晚景凄凉,那又如何?不能原谅,绝不原谅!
  麟嘉三年七月末,也就是我回宫第四年,刘玄明病死在常春殿。临死之前,宫仆来传命,说他想见我最后一面。我跪地接旨领命,然后开奁细细施妆,将柜子里所有的衣裳都试了一遍。间中瞥见宫室日久积灰,又提袖擦拭。不巧,又得重换一身衣裳。这样几次三番,拖到日头将落,到常春殿时,玄明已奄奄一息。
  他伸手招我,我含笑,远远站着不肯走近。半晌他无力地放下胳膊,沉重的头颅悬靠在榻沿,唇角轻轻勾起一抹浅笑,无奈而又嘲讽。这成了他最后的神情,夕阳隐去余晖时,他灰碧的眼眸渐渐失去光泽,凝成一滩淤滞的沼泽,涣然无边。
  我应该高兴,应该欣慰地告诉司马炽,这一天终于来了,而我甚至没有等太久。所以当我微微往前迈了一步之后乏力地瘫坐在大殿中央,再也笑不出来的时候,我开始不受控制地掩面啜泣。我哭得越来越大声,却始终不知自己在哭些什么。
  空虚的常春殿回荡着奇怪的哭声,门外,宫仆们在慌乱间都有一瞬感慨,这一直不受宠的东兰贵人,却为皇上哭得如此伤心。
作者有话要说:  

  ☆、第 66 章

  【尾声】
  在常春殿的那场啼哭里,我的故事结束了。但别人的故事还在继续,或喜或悲,或得意或阴惨,很少与我有关。
  玄明死后,太子刘粲继位,立太子妃靳氏为皇后。他遵照先皇遗嘱,命前上皇后张徽光殉葬。顺道打压了光禄大夫张实一脉。他为政秉承了玄明后期的昏庸无道,不仅迷恋自己的“母后”靳月华,还轻信重用靳准。之后的短短几年内,在几位靳氏的联合挑唆下,接连铲除了宗室里多位手握重权的刘姓王爷。到最后,靳准弑君篡权,在皇城乃至整个平阳城中搜拿残杀刘氏宗亲。三个月间,平阳城火光冲天血流成河,鬼哭声闻百里,惨绝人寰。可奇诡的是,他在秉政期间从不曾称帝,反而对司马睿在建康新兴的后晋政权称臣,并派人将传国玉玺送回了晋室。
  屠宫的时候,靳准来过一次诂训宫。当时阖宫都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不意他谨礼相待,还口称我为“娘娘”。他向我道歉,说云林馆在混乱中被烧毁。我有一刻愣怔,然后摇了摇头,说,也许,本来也不该留着。他提起将二帝的遗体归还晋室之事,我谢过他,说二帝在天之灵定会觉得欣慰。临走时,我叫住他,道:“皇陵中的那位梁贵人,原是晋先帝的皇后。帝后生前鹣鲽情深,而后烽烟两隔又横遭劫难,实是一对苦命鸳鸯。此次能否一并送往建康,归宗同葬?”靳准不假思索道:“那娘娘……”他突然停住,看着我的眼神有些疑惑,最后只点了点头。“还有……我姑姑汉赵先左皇后的儿子,将军能否饶他一命,将其送至东陵刘氏抚养?”我有些担心自己的要求太多会惹怒他,不想他一一答应,然后转身欲走。他走开两步,我忽然喊了一声“靳将军……”他回头,听我轻轻问了一声“为什么?”他答:“这世间总要有人知道,我做这些事,不是为了皇位。”他低头,一绺灰白的头发颓唐地散落,随后他笑了笑,道:“如果月光还活着,我的外孙,该与娘娘的侄儿一般大了吧?”
  那天我看着他离开诂训宫,没想到这带着一丝柔情的嗜血修罗会在短短半年之后,死于自己族弟之手。毕竟,这世上还是觊觎皇位的人多。
  再后来,大乱的靳氏一族竟然举家前往长安降于永明,终被义愤填膺的刘氏部族屠灭。永明在部族的拥戴下登基称帝,改元光初,定都长安。此时,中原战事四起,多国混战如火如荼。十年后,永明战死。
  祖父归乡之前,曾托人捎来我留在家中的书箱,里面装着我幼时读过的全部书册。犹记当年祖父耐心地教我这些书整理归类,一册一册在里头叠放好,意满志得地说:“这个,就是云静的急备肘后方。”我撇撇嘴,不以为然道:“以后我病了,也别找郎中开药了,把这些笨重东西熬汤喝下就成。”祖父大笑道:“草木金石医人肌体,而这些,专医一种‘心疼病’。现在你且记在心里,等以后用上了,你就懂了。”
  我揣想祖父临走前留下这箱书的深意,他大概是想说,从来命途多舛,人事艰难不易,但书中处世的金玉良言,却早已铭记在你心中。往后无论何种境况,但求问心无愧便可。
  然后我转念想了想,觉得祖父也有可能在说,世间情爱兜兜转转,转瞬皆成梦幻,不如就此绝情弃爱,埋首苦读,终成一代逍遥狂且的女学者吧。
  在以后的很多很多年里,当嘉平年间的这些往事褪尽颜色,独留我一人无聊地活在深宫停滞的时间里,渐渐被世间遗忘。祖父的这些莫名深意,都成了我不期然而然的践行。就这样,我一直活下去,活了很久。
  十二月朔,我已记不清,这是一生中的第几场雪。我站在旧云林馆的残垣断壁之间,梁木倾颓的曲廊,依稀是多年前的那个檐下。
  鹅毛大雪洋洋洒洒,恍惚间我一如十七岁时的明眸皓齿,乌发及腰,呵一口白气氤氲成霜,伸出手,让雪花融化在手心里。我裹了裹厚重的外氅,沿着积雪的石铺小道,往莲池的沧浪亭走去。
  亭间,司马炽一袭白袍胜雪,玉面清朗,执一枝红梅似火,于水玉广瓶中细细斜插。待我走近,他抬首轻笑,柔声询道:
  “好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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