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禽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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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禽记- 第2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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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羽飞停住了步子,知道这一回有的好磨了。想到副总司令太太的话实在太过放肆,就对赛燕道:“你先回去吧。我就来。”
  赛燕迟疑了好一会,才低了头先走开了。副总司令太太便笑道:“还生我气呀?你师父下手太狠,谁都瞧不过去。我去了几次要看你,硬被他们挡回来了,不信,你去问呀?”她歪着头,退后一步道:“瞧瞧!小脸瘦了多少?你这样子,不好好调养怎么行!”
  “太太既然知道我师父严厉,还是不要勉强我的好。”羽飞转过身子就走:“我失陪了。”
  “小白老板,您是明白人,可别做糊涂事!”副总司令太太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完了,便用手指夹着一张薄纸,身形一晃,挡在羽飞面前,将那纸直凑到羽飞的面前:“瞧瞧清楚这上边的零,有多少个?”她的手越挨越近,羽飞不得不把脸扭了过去,副总司令太太笑着将手指一扬,就让那张支票的一个角儿,轻轻地在他的下巴上一擦。
  羽飞的脸色越来越白,也不看副总司令太太一眼,就从她身边走了过去。副总司令太太一侧身,又拦住了路,软软地道:“你是不是早就想给我一巴掌了?你打呀?”
  羽飞用力吸了口气,咬了咬牙,平静地道:“石副总司令回来了,您多尊重。”说完便转身走了。
  副总司令太太倒是怔住了。掉头看着那昆明湖的一池绿波,无风自动,荡漾不已。不知看了多久,她忽然昂了昂头,齿尖压在下唇上,愈压愈紧,同时微微地点了点头,眼睛暗了之后,忽然又起了一丝闪电般的光泽。

  天涯莺啼声声怨

  李三泰这次去南边,是找苏州的丝绣厂办几套行头。前后有一个月的时间,带着几个杂仆又回了北平。这几个杂仆把挑子停在大厅里,早有一帮人围上去了。这几个看新鲜的,都是三辉的好角色,赛燕领头,后面跟着学鹦,小鹏,点莺和别的几个人。从挑子一进门,他们就迎上去看,一直跟到大厅里。虽然隔着红木箱,什么也看不见,但一个个都眉开眼笑的,仿佛都看见了那箱子里的好货色一般。学鹦竟然就说“真不错!苏绣!”
  李三泰摘了礼帽,说道:“都别嚷嚷!我要去请老爷子出来,然后才能开箱。”
  赛燕忍不住蹲了下去,将眼睛眯起来,对着箱盖缝使劲看。点莺站在她背后,见她的头一忽而朝左,一忽而朝右,似乎看得津津有味,便问:“师姐,什么色儿的?”
  赛燕道:“什么也瞧不见!”抬起头呼了口气,用手拍着箱盖道:“瞧!两道封条呢!”
  正说着,就见李三泰出来了,身后脚步响,白玉珀和洪品霞一前一后地踱出来,洪品霞伸着一只手,让羽飞扶着,徐徐地来到大厅。
  赛燕赶紧立起身来,退至一边。徒弟们迅速地走动了一下,就按长次立成两排。白玉珀在案左坐下,洪品霞坐了案右的座位,羽飞俯下身,等师娘坐稳了,才松了手,直起腰立在一边。
  李三泰旁观白玉珀的神色,这夫妇二人都是很有兴致的样子,白玉珀笑吟吟地道:“打开来,让孩子们瞧瞧吧。”
  李三泰便走到那几只大红木箱跟前,亲手揭了封条,两手托稳了锁扣,平平地向上一抬。
  赛燕眼睛最尖,早已笑在脸上。原来这一件,恰好就是红靠,分明有凤冠野鸡翎,自然是给自己的。那苏绣一大家,果然非同凡响,这战裙战袄宝光扑朔,就似铺了一箱的金银玉石,描纹绣彩的图案精美绝伦。碍于师父师娘在场,不能过分喜形于色,却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站在箱子旁边细看,嘴里不停地说:“真好!巧极了!”
  第二箱的凤冠霞帔,又是给点莺的,专门要衬托那出《贵妃醉酒》。点莺轻轻地将那珠披肩揭开一角,却似发现了什么新奇:“咦,这是什么?”用手慢慢引出一个大红的小兜肚来。大家一看,那小兜肚上绣着哪吒闹海,小巧得滑稽,点莺接二连三地又拿出一顶虎头帽,一双小小的虎头鞋,还有花袄花裤,大红大绿的一套,全是上好的丝缎缝制,堪称工艺精品。
  洪品霞见众人错愕,不由笑了起来:“是我吩咐三泰去办的!这些,都给双儿!”
  一言既出,满室哗然。这才发现余双儿没来,只有施惠生站在一边,他见大家都来看自己,一时满脸通红,讷讷地笑道:“还早呢……”
  “这么大喜的事儿!你还瞒着我们哥几个?”学鹦将身边承鹤的肩膀一捶,“太好了!你当大舅子!我当师叔!还有师姨,师奶,师太爷,大伙儿全都升了!”
  一语既出,笑语纷起。众人乱哄哄取笑施惠生的时候,学鹦跑到洪品霞面前:“我说师娘,还有一对绝好儿的,打算啥时候办呐?”
  洪品霞还未开口,那赛燕已是赶上来,双手一伸,牢牢地揪住了学鹦的衣领,向后直拖:“你别高兴!你今儿十九,明儿二十九了,我瞧你就知道急你自个儿了!”
  学鹦叫起来:“师娘,您看这个人疯了不是?谁说她了!没羞!”
  “都别闹!都别闹!”洪品霞带恼不恼地一笑:“成个规矩吗?”她见学鹦和赛燕揉成一团,也不去管,微微侧过头:“飞儿!”
  羽飞俯下身应了一声:“师娘。”
  洪品霞便低声地问:“学鹦说得在理。你是什么意思?”
  羽飞沉默了一会,答道:“师父师娘做主。”
  “那好,就这么定了。”洪品霞看了看白玉珀,见他笑吟吟地看着满堂徒儿,是颇为放心,颇为满意的样子。就回转头,又对羽飞说:“你师父在你身上,花的心血最大,杨派嫡传的弟子,这一代也就你一个,将来,这么大的一个家,全都交给你,你得明白这个份量。家里小姑娘,知道家里的长短,将来也好和你把持得住,这才是最要紧的在里头。”
  说完这番话,洪品霞略略提高了声音,面对众人道:“我和你们师父商议过了,反正这么多年,大家也都看出来了。明年春天,拣个好日子,把羽飞和赛燕的事给办了,大家都高兴高兴!”
  话音一落,大厅里“哄”然的一阵笑谈声起,赛燕早已逃出去了。在这笑语纷沓的大厅里,唯独击懵了一个人。点莺立在那梁柱后面,光线又暗,谁也没有留意到她,她一个人出神地站了一会,一声不响地背过身走出门去,下了台阶,自己都不知道要去哪里,顺着那长长的石子路,不停地向外走,一直出了三辉的大门,又沿着长街走下去,不知走了多久,也不觉得累,只是舌尖忽然一苦,触到了一脉咸涩的热流,用手去拭,却觉得唇上亦是湿的,手指渐渐攀附上去,原来自己一张冰冷的脸,不知何时已成了潮湿的一片。
  点莺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四处一看,原来是北平城外了。一个密密的树林子,那绿华盖铺天荫地,可是太阳光不知道从哪里钻进来,依旧把个林里照得明朗已极。点莺走到一块方方的大石边,慢慢地坐了下去,从林子的那边看到这边,视线又模糊得厉害,于是低下了头,足边的小草忽而一颠,眼睛便能看清了,那纤细的草叶上,颤颤地托着一颗极亮的水珠。因为一低头,她的下巴便接触到了很柔软的一片东西,就是一条自己绣的丝巾,她用手牵起丝巾,细细地拭干了眼角,一抬头,忽见自己原来坐在一棵异常粗壮的大树旁边,点莺再往上看,就见一枝短而结实的树杈,横在头顶。她盯着那树杈,心头猛然一跳,身子随着目光一起,就立起来了,手指无意识地一动,那掌心里还捏着丝巾的一角,不曾松开。她的手轻飘飘地向下一滑,丝巾早由颈后溜下去了。点莺两只手一并,就把那丝巾绕了两三道,手指往后一退,就成了圆圆的圈。
  点莺看着这个圆圈,心气逐渐平和下来,指尖顺着那接头的地方向下抚,一边抚,一边就记起一首词来:
  相思欲寄从何寄?画个圈儿替。言在圈儿外,心在圈儿里。我密密加圈,你需密密知侬意:单圈儿是我,双圈儿是你,整圈儿是团圆,破圈儿是别离。更有那诉不尽的相思,把圈儿一路圈到底。
  点莺两手握紧了丝巾,将足尖踏在石块的一个凹档里,再抬另一只脚,就站在那块大石的顶上了,一抬头,那短短的树枝,近得一伸手就可以够到,点莺便抬起手,将那丝巾绕在树枝上,两手撑开来,就是一个椭圆的形状,这丝巾颜色洁白,绣着几点淡紫的梅花,相当素雅美丽,点莺看了好久,轻轻地踮起足尖,将下巴搭在那丝巾上面,这时才又睁开眼睛,向四周看了一遍。她的目光从那大树里最浓翠的叶子掠过去,掠过叶尖上亮晶晶的阳光,向草地看去,目光一落,这才发现对面早已立着一位少年,盈光聚水的一对黑眼睛,正看着自己。点莺望着那一位极之清秀的少年,不由自主地就站稳了双足,双足要立稳,下巴亦就由丝巾上脱落下来,点莺一时还未能回过神来,不知过了多久,眼底火灼般地一烫,只觉得两颊上有脉脉的热流,一倾而下。
  羽飞看着点莺,徐徐地说:“只怕死后成了孤魂怨鬼,更有一番世人不知的凄凉。”
  点莺听了这话,复又望着那高悬的缢圈,愣了好久,忽然就哭出声来,用手掩着双唇,在大石上蹲了下去,呜咽起来,点莺哭了好久,渐渐地就平定了许多,她回头一看,见羽飞坐在对面的石头上,若有所思地瞧着自己,点莺就说:“你管我做什么?也不避一避嫌疑。”
  羽飞道:“可是,今天我要不来,你身后的事又有谁来收拾?为了你一个,倒要让一家人难过,何苦来呢?”
  就这么非常简短的几句话,却让点莺无话可回,将两手托着头,泪水又流下来了,抽泣道:“我不是为了一件事。”
  “我知道,可是我不明白。”
  “小师哥,你不是五岁投师的吗?”
  “对。”
  “我也是五岁投的师,这个你一定听三叔说起过。”点莺为了把话说得清楚一点,努力忍住泪水,慢慢地吸了一口气,才继续说:“我原来是四川人,生我的那一年,正逢上大灾荒,田里的稻子都干死了,我娘饿死了,一个六岁的姐姐又染了瘟疫,后来连芦席都没有,就扔在乱坟岗上,那时候,到处是死人和病人,我爹怕我也病死,就用一只竹筐子装着我,另一头装着被褥卷儿,用扁担挑着,带我出来逃荒。一路上,又饿又渴,爹好不容易找了几块草根,自己饿着,省给我吃,我真渴呀,看见路上流的有一种黄黄的水,就瞒着我爹去喝,谁知道呢,那都是尸水,我一喝,就病了,当时我才五岁,爹急得不得了,成天抱着我哭,又没有办法救,亏得就碰见了一个逃荒的老中医,给了几根草药,算我命大,挺过来了。这一次以后,把我爹吓坏了,琢磨着,不能再这么带着我到处流浪了,所以,到了无锡城外,爹就带我一起,坐在城门楼子底下要饭,过了一个多月,就来了个五十来岁的女人,劝我爹把我交给她,她说,她拿银子换,爹实在养活不了我,巴望着我跟了那女人,能活一命,就把我从筐子里解下来,抱给她了,那个女人给了爹几个粗面馒头,我就这么跟她走了。”
  “到了她家,原来她还有个二十多岁的傻儿子,她抱我回家,算是拣了个童养媳。这个女人有个小戏班,我跟着她学戏,白天练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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