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刘云脑子里首先冒出来的词是引狼入室。
她几乎要摇起尾巴。
能啊!再能不过了啊!
这简直是她有生以来听到的最好的消息,能够与它媲美的也就仅有刘晓晓那个蠢货终于大学毕业。
然后刘云就激动地咬了舌头。
她痛苦地朝泉源支吾了一声扭开脸:“嗯……嗷。”
……我干嘛把自己搞得这么猥琐,明明是个乐于助人的好青年来着!
就算恋爱使人变蠢也不要这么快啊!
单恋难道也算在里面吗!
就在刘云脑内癫狂的时候,人生观价值观被病痛扯了后腿的泉源终于稍微醒过神来。
她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懊恼,又恰好看见刘云游移不定十分苦恼的神情,于是感到更加尴尬。
“……抱歉,我看错了,原来水还没有挂完。”
这个话题转变得实在生硬,但无疑是个彼此心知肚明的暗号,只要对方顺着台阶走下来彼此就能若无其事地把刚才尴尬的一页揭过。
泉源露出一个社交式的笑容:“今天真是太谢谢你了,能够把联系方式留给我吗?”
“……嗯嗯。”
刘云扭着头朝泉源用力挥手,努力地表达老实呆着别动等我回来的信息。
但她们就像是虽然同属食肉目但却跨越几个大科的猫和狗一样,肢体语言完全不通。
泉源只看见那个连名字也不知道的女交警好像挺生气地扭头走了。不耐烦却还是维持基本礼貌地跟自己挥手说再见。
——也有可能是不必或别再烦我的意思。
不……不对,我没有做过让她这样厌恶我的事。
冷静一点,应该不是这样的。
泉源疲惫地将面颊埋进右手中,她垂着头思索自己刚才说过的话,确认那些话并不会引发别人的厌恶。
那么是下午闯红灯的时候吗?
因为担心小希和感冒的缘故注意力有点分散,于是闯了红灯,那之后又匆忙地离开了。车子擦到那个交警了吗?被视作对她职业的鄙夷和挑衅了吗?
泉源艰难地呼吸了几口空气。
在空调的熏烘下显得微暖的空气令她感到沉闷。
梦中窒息的痛苦和恐惧被重新唤醒。
压抑、害怕还有排斥的感觉让泉源一刻也不想在这个地方多待。
她不喜欢医院——已经到了病态的程度。
交警急于逃离又厌烦唾弃的样子无异于火上浇油,令她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都悬浮虚空没有着落。
泉源喘息了起来。
思维被一种无法形容的情绪撕得支离破碎。
视线中出现了朦胧的色块——这是脱离控制的先兆。
别想了,别想了,泉源。
她跟你没有关系。
你没有什么会令她厌恶的地方。
就算她真的厌恶你也跟你无关。
她只是个陌生人。
过于用力的握拳动作阻碍了药水的前进,血管中的血水顺着输液管逆流了一大截。
泉源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清数自己的心跳次数上面,几分钟之后她才终于冷静了下来。
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过这样状态了,她四肢发冷精疲力竭。
——不能继续在医院待下去。
她知道最近发生的这些事情令她自己的情绪变得格外不稳定,使得她没有办法很好地引导与克制自己。
很少有人知道她存在着这样的心理隐疾……甚至连华蓉也对此一无所知。
泉源稍微压低输液的左手,活动了一下,让血液流回血管里。
她一点也不想老实坐在这个地方把剩余的药液滴完,甚至就连呼唤护士过来的时间对她来说也是一种折磨——更何况真的把护士叫来难免还要费一些口舌来解释。
泉源按住针头的部位,用牙齿撕开医用胶带,然后把针头拔了出来。
一些被药液冲淡成粉红色的血液淌出,泉源从放在一旁的外套口袋里摸出湿巾——那原本是为贺晨曦准备的,不过没有用完——只是使用这些湿巾的时候难免又想到了下午哭泣着的贺晨曦,令泉源觉得从舌根泛上一阵苦涩。
血很容易就止住了。
泉源休息了一会儿,想了想,还是决定去值班室一趟。多少要跟护士说一声,也应该问清楚今晚的花销。
她把外套披在身上,一抬眼却发现女交警去而复返正站在门边看着她。
是在生气吗?
是感到厌烦吗?
是想要兴师问罪吗?
一时间泉源竟然无法分辨对方的神情——她的思维几乎停滞。
她感觉到无比慌乱。
在医院这个令她万分紧张的环境中,她平时的聪明才智都被压抑得所剩无几,就连成熟稳重的作风也被消磨得一干二净。
她像是做错事被抓了现行的少年人一样无措又慌张。
女交警向她走了过来。
她盯着女交警交错向前的双脚,大脑空白,几乎要夺门而逃。
别过来……
别过来……
女交警在她面前停了下来。
就好像有千百个目露鄙夷的人在她面前停了下来。
又仿佛那挥之不去的噩梦般的过往狞笑着在她面前停了下来。
她闭上眼睛,双手紧紧捏着自己的膝盖,没有勇气再抬起头。
寂静的每一秒钟对她来说都那样漫长与可怕。
直到她踩在地上的僵硬而冰冷的脚被人握住的时候,她甚至产生了一种不知今夕何夕的错乱的感觉。
“我去跟护士打过招呼了。”
她听见一个十分爽朗又有点滑稽的大着舌头的声音。
然后她感觉到自己的右脚被放进了鞋子里,左脚则被人小心地按在怀中。
泉源睁开眼睛。
看见的是十分认真地在给自己穿鞋子的女交警。
她半跪在地上,脸上并没有愤怒鄙夷或者厌恶之类的任何一种负面的感情。正相反,她看上去有点无可奈何,又显得十分爽朗热情。
她把泉源的两只鞋子都穿好然后抬起头来,露出一个对此时的泉源来说足以算得上炫目的笑容。
“走吧,我送你回家。”
第十四章
美女这个称呼果然非常容易笼络人心。
口头禅是乖乖隆地咚的护士又笑出了酒窝。
“你要下去给她买糖哦?你们感情真好!”
“嗯。”刘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灿烂地笑着:“我们是好朋友。对了,下面哪里有卖荔枝糖?”
“没吃过喏。不过好像有那种一大罐子的八宝糖,里面是有荔枝味的。”护士忽然想起了什么,弯着眼睛说道,“你来,我给你几颗糖,她肯定也喜欢。”
护士有着浓郁的江淮口音。
对于刘云这样秦岭—淮河线以北的人来说这种南方地区的方言简直柔软得像是在说情话。她不免打量了护士一眼,发现她脸上展露的是种再真诚坦荡不过的温柔笑容。
刘云有种感觉,这个护士应该察觉了什么。
她也许并不是同类人,但她能够理解这个特殊群体。
护士已经从抽屉里拿出了两个糖丸,放在药用纸袋里塞到刘云手上:“喏,疫苗糖丸,你一颗她一颗。”
刘云:“……”
“吃一颗没关系的,但是要偷偷吃,谁都不能告诉哦。一定比荔枝糖好吃的。”护士在她的背上拍了一下:“快点去陪她,你的朋友喏,好像有点怕医院。快去快去。”
刘云被护士推出了值班室。
她很少有这种被别人主导的情况,但护士又并不强势。她像是新年在孩子口袋里塞糖块的长辈一样热情又温柔,让人没办法拒绝。
这种体验对于刘云来说很新奇。
她只好无奈地朝护士笑着挥挥手,走去了输液室。
转弯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护士一直站在门边看着她,还笑着跟她挥了挥手。
输液室里非常安静。
两排一共十张病床只有一张被占用。刘云走过去,发现泉源安静地闭着眼睛——她睡着了。
她的双手平放在身侧,医院供给的被子盖到胸口,这睡姿就像是她的为人一样一板一眼不近人情,连脸上的神态也是冷硬的。
——真不可爱啊……
刘云在内心这样感叹着,伸出手轻轻戳了戳泉源的面颊。
泉源冷硬的神情显得更加深刻,好看的眉毛微微皱起。
——真不可爱。
——但又那么可爱。
她把护士给的糖丸塞进口袋里,然后把泉源凉冰冰的手放到毯子底下,就那么坐在泉源身边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两个人并没有依偎在一起,却在这个寂静又寒冷的夜晚中,那么鲜明地陪伴在彼此身边。
就像两支燃烧的火焰,就像凑成一双才能起飞的翅膀。
——护士进来的时候,莫名其妙地就有了这样的感觉。
她取下输完的药水换上新的,把输液速度调慢了一点,然后轻手轻脚地给泉源和刘云都加了一条被子。
虽然她的动作十分小心,但是守在床边的刘云还是醒了。刘云没有出声,安静地看着护士为泉源整理被角又轻柔地按摩泉源输液的右手。
“护士都这么周到吗?”刘云眯着眼睛小声地问道。
护士转过头:“你醒了啊。别睡了喏,你这样睡明天要难受的。”
她的神情仍然是那样温柔坦荡,把刘云心底的一点疑惑驱散开。
刘云笑:“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
护士脸上的酒窝又柔软地凹下去:“你来,我给你找点事情做。”她轻轻地抚摸泉源的右手和手臂:“刚才输液速度有点急了,她血管细,现在很不舒服,你给她揉揉。”
泉源脸上的表情果然变得更加生硬,头侧向一边,显得很不舒服。
刘云搓了搓手,将睡觉时慢慢攀爬到身上的寒气驱散,然后握住了泉源的手。
十分冰冷僵硬,像是石头一样。
她仿造护士的样子为她按摩,手掌下冷硬紧绷的皮肤就柔软了下来。
护士出去拿了一杯热水给刘云:“你自己也注意,不要她好了然后你自己着凉了。”
“谢啦,南丁格尔。”
护士捂着嘴笑了:“我去值班室,你照顾她。”
“嗯。”
直到护士离开刘云才忽然想到,自己忘记问她名字。
是个好人,交个朋友也不错。
刘云端起护士送来的水,才发现那其实是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
在这样的夜晚,喝着萍水相逢的人送来的热饮,觉得浑身都暖和舒服了起来。
“不是挺不错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