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晴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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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晴后雨-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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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白竹叶青、洞庭碧螺春、丰咸三十四御肴、采悦四大明珠,外加花魁我一个,这般破费给明二少送行,请问公子可还满意否?”她眼波流转,道不明的风情。
  明伏大笑起来,“哈哈哈,自然是满意!满意,倘若花魁苏姑娘愿与少爷我一同赴京,本少会更加满意。”
  她故意娇嗔起来:“奴家想是想,只不过这样一来,公子这留在余杭的采悦楼,又要靠谁撑起来呢?公子这如流水的帐,又要谁来结呢?”
  “……够了,你且正经点。”明伏做了个晕厥的表情,扶额道。
  她微微一笑,了然地收起媚态,恢复嗓音,“不过说实话,你是真不打算回来了?”
  “此次是要在京城置业,没有十几年是做不成的。我兄长定是要留在余杭打理家产的,几个弟弟也各有各的事可做。嫡出一脉,也就只有我,浪荡了这么些年,必是要收敛些,也该做些什么了。”
  “有觉悟,有觉悟。”
  明伏斜睨她一眼,“不过话说回来,小小……”
  “嗯?”
  “你真的不和我一同去?阮……他,可是也在那儿。”
  她垂眸,“不去。”
  “……你如此,是因为已然忘了他?”明伏察觉到,问出这句话时,心中隐约的期待与激动。
  “……自然不是。”
  自然不是。
  明伏自嘲地一笑,他在期待些什么?
  与她相守相知的人可以是任何人,都不会是他。
  “那你为何不去找他?”
  “我……我不知道。”
  她总觉得,一旦去找他了,一旦她去探寻、去祈求了,所有东西都将会失去。包括原本拥有的,短暂而甜蜜的回忆。
  这场爱情里,她太卑微,卑微到连祈求都不敢,害怕一旦贪婪,便什么都失去。想要不失去,只得呆在原地,等,一直等,永远等。
  等来了的,是原本就属于她的。她可以毫无顾忌地享有,毫无顾忌地爱。
  “小小,你可知,我听说,他已然定亲了。”
  “我知道。”她细细酌着酒,只是平淡的作答。
  “小小,你可知,阮郁是绝无可能推辞掉这门亲事的。”
  “我知道。”
  “你可知,他是娶不了你的。”
  “我知道。”
  “你可知,你这样等下去,也只能是白等。”
  “我知道。”
  “你可知,他待你,不如你待他一分一毫。”
  “我知道。”
  “你可知,你对于他的价值,远不及任何一个名门千金。”
  “我知道。”
  “你可知……”
  “可是即便如此,他还是需要我……”她打断他。
  “那你可知,我也需要你呢?”他蓦地站起来,同时打断她。带着一丝恨戾,一丝决断。
  “……明伏,你……”
  “好了,酒也喝了,菜也吃了,曲子也听了。我稍感疲乏。先走一步。”
  明伏离开的那一日,她没有前去相送。
  那日斜风细雨,她在西泠湖畔,望着他离去的方向,沉默地站了整整一日。
  7。
  诗词歌赋里,写了那么多的爱,写了那么多的忆。
  由是,如何不去爱,如何不去忆,如何不在意,如何遗忘,只得靠自己去琢磨揣摩。
  这个过程太过漫长艰难,她一路走来,遍体鳞伤。
  明伏走之前,将采悦楼转至了她的名下。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如何去经营一座青楼,确使她绞尽脑汁筋疲力尽。然而如此一来,有些悲伤,也就没了时间去细嚼,有些绝望,也就没了空闲去吞咽。
  明伏何等用心,她怎会不知。只不过此生,她必是无法回报了。
  既已知无以回报,便不再去顾及心中难安。不是说命有轮回么?那么下一生,她定专守着他。
  又是一年一度的踏青诗会。
  此时的她已能熟练地驾驭连夕。一人一马,行过当年的湖堤,当年的松林,行在当年通往灵隐的小道上。
  她忽觉这条路她走了这么多遍,却从未好好赏过这一路上的风景。
  原先是因为不曾留意,而后,是因为身边有比风景更吸引自己目光的人。
  再然后,是因为无心留意。
  “这位姑娘,请问,前去灵隐飞来峰的道,可是这条?”
  她闻言,转过身去。
  那一刻,她真的以为,是他回来了。
  一模一样的眉眼,一模一样的面容,一模一样的身形。
  这是梦中,出现过多少次的人。
  她并未回答他,只是牵着连夕,呆立在原地。
  “……姑娘?”
  “……”
  “姑娘?敢问前往灵隐飞来峰的道,可是这条?”青年走近两步,恭敬地垂首行礼。
  青年虽未微笑,但抿嘴时,颊边的两枚酒窝,仍可显出雏形。
  “……哦,嗯。然。敢问……公子今日来这通向灵隐的小路,……可是为了踏青诗会?
  “多谢公子相救。敢问公子今日来这通向灵隐的小路,可是为了踏青诗会?”
  “正是。”
  “此般意外一出,诗会定是赶不上了。敢问公子身份为何?来日在下定为公子补上诗会。”
  “哈哈,那便再好不过。”
  “在下,余杭西泠,苏小小。”
  “建业桃叶渡,阮郁。”
  ……
  记忆忽然涌入脑海,带着钻心的疼痛,让她难以自制地弯下腰,捂住胸口,蜷在地上。
  青年仍旧垂首回答道:“正是。”而后抬起头,正看见已然半躺于地上的她,立刻几步上前,用手扶住。
  “姑娘!姑娘可是不舒服罢?”青年慌张地搀住她,扶起她的上半身,让她半靠在他怀中。
  一股熟悉的淡薄荷气息。
  “……你是……”她拧紧了眉头,艰难的启唇,发出喑哑的声音。
  你可是他?
  她真想这么问,却不知自己期待的是怎样的答案。
  不是?
  好,那便作罢。
  是?
  那么阮郁,你可告知于我,这两年,为何音讯全无?你可告知我,为何不曾守诺,前来找我?
  你可告知我,可还爱我?
  你又可知,这两年,我过的是何等艰难?我受的是何等苦痛?
  倘若你真的爱我,那么你又何其忍心,何其忍心!
  除非你,真的没有爱过我。
  “在下,平山鲍仁。”
  她抬起头,看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平静且坚定。
  青年没有骗她。
  失望之余,还有一丝庆幸。
  他果真不是他。
  诗会上,鲍仁仅思索片刻便能出口成章,丝毫没有他当年被逼作诗时的窘迫。鲍仁无论走向何处与谁交谈,都谦逊有礼低首作揖,丝毫没有他当年大气的神色与温柔且稍显羞涩的笑容。
  鲍仁的字从行楷,清晰且飘逸。
  他的字从行草,杂乱且富有神韵。
  鲍仁的眉头处时常沉锁,而他一向是舒展的。
  鲍仁的声音冷寂凛冽,如寒风穿竹,残月踏涧。
  他的声音低沉清越,似深秋雁过,春夜悠笛。
  鲍仁若无意间撞上她的目光,定会低首致歉。
  而他,会勾起嘴角,微微一笑,将自己变作她的和煦春阳。
  他不是他。
  可鲍仁的出现,仍旧毋庸置疑的打碎了她原本竭尽全力粉饰的太平与安定。她做不到不去想那个青年,不去想他来自哪里要去何方,他此时此刻正在做甚,将来又要干些什么。她做不到不去打听有关鲍仁的一切,他的下榻之处,他的此行所为。他的故事,他的梦想。
  倘若……倘若,他能像他一样……倘若,她能把他当作他。
  她寻了个好日子,邀仍旧停留在余杭的鲍仁小聚。
  她记得诗会那日,他避开了所有的酒杯,至始至终端着自己的那一碗茶盏。于是她准备了上好的毛尖,上好的清泉。
  香茗入口,她捕捉到他眼中转瞬而逝的一丝惊叹。
  看到他的反应,她竟释然一笑,感到满足。
  “不知公子,是否介怀在下的身份。”
  鲍仁闻言,竟站起来作了一揖,“鲍仁不敢。苏姑娘才貌双全,德艺双馨,能被姑娘邀会,与姑娘同桌品茶,是鲍某三生有幸。只因命运无情,世事造弄,各人无奈选了各人的路。”
  她颔首,“说得好,只因命运无情,世事造弄。不知鲍公子,也有自己无奈选了的路罢?”
  鲍仁一怔,“……姑娘所言,鲍某不甚领会。”
  “你自小胸怀大志,意在仕途。”她轻抿一口茶。毛尖,有些太清苦。
  “……是……”
  “奈何求取功名之路漫长且花费巨大。你承担不起,便背井离乡,万里迢迢走遍江南,想要靠文笔为生,攒足银两。不料路遇匪徒,被劫去了先前赚到的所有银两,只得停在余杭。”
  “不知姑娘是在何处听说……”
  “倘若,我告诉你,我愿助你一臂之力,为你供全这上京的所有费用,而我只有一个请求,你会答应么?”她打断他,于茶盏中抬起头,平淡从容地看着他。
  鲍仁缓缓站起,用坚定且不屈的目光回望向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美艳动人,却让他,这个与她相识接触不到一日的陌生人,都感受到她身上那难以抑制的沧桑哀郁气息的女子,“鲍某虽不才,家境贫寒,仕途多舛,但风骨气度尚存。姑娘大可不必可怜鲍某,还是收回方才的话吧。”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在可怜你?”她拿出了真实的性子,嘲讽的弯弯嘴角。
  鲍仁顿时哑口无言。
  “我亦是在艰难时日受过他人恩泽的人。知恩当图报,可耐我欠恩人太多,反而无以为报,便放弃作罢。然而,对于其它正处在艰难时日的人,我是乐意于尽我之所能相助的。”
  “……”
  “并且,我仅有一个请求。”
  “……”
  “仅一个而已,还望公子应允。”
  “……姑娘且先说。”
  “五日。陪我游遍这余杭。”
  鲍仁是欣赏她的。
  那样年轻,甚至可以说是年少的女子,小小年纪便盛名广传于整个江南,才貌可见一斑。
  然而他未曾想到,那副倾国倾城的好皮囊下竟也有这么一个与众不同、不可多得的灵魂。
  游玩的途中,她毫不介意的讲出自己的故事。会在讲到趣事时开怀大笑,会在悲伤哀婉处提着嘴角流泪。她会在看到漂亮的鸟兽时感慨惊叹,继而紧追其后,直到跟丢了罢。她会在发现野林叶间鲜艳而圆润的浆果时直接将鞋袜脱下,三下两下爬上树,摘下细尝。
  她会在山野间奔跑,会在江河边放声大唱。
  她与他想象中完全不同。
  那日,两人游完同归,在西泠松柏林的小路上,她忽然开口。
  “他其实也是会做诗的。只不过那诗……还是不叫做诗比较好。”
  “……例如?”
  “你看,你看,就在那。”她上前快走两步,指着一棵最为高大蓊郁的柏树,“那日他就骑着青骢,停在这棵树下,我于现在这个方向,坐着油壁车。我跳下车,他也方束好马。我走过去,他说,他有了一首诗,只不过,只有两句话。”
  他以目示意,等着她说完。
  “何处结同心?西泠松柏下。”
  他微默片刻,说道,“好句。”
  “是啊,在我看来,不究文藻修辞,这确是好句。直白,却令人感动。只不过,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未曾想好另两句。”她平静地赞美,平静地议论,平静地陈述。好似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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