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殉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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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殉葬- 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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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游子那时七八岁年纪,正躲在窗户底下的水瓮里。他不怕死,但是怕火烧,躲在这口大水瓮里,倒比起屋内安全些。最少他宁愿别人来杀了他,也不愿意为了节气而自杀。好在是允迟看到了他,并没作声,否则他也会象其他干国最后一支血脉里的亲眷儿女一样,被主公陌上舆强行赶到后山口聚集起来,在最后一道防线崩溃时,集体一死明志。

  女人们在后山口哭成一团,男人们在做徒劳的抵抗。在等死的漫长过程里,平游子透过水瓮的木盖缝隙看到了一个女人,她像是中了箭一样,抱着肚子缩成一团,从山口那堆哭泣里滚了出来,等这个肥胖的抱鸭滚了几十米远渐渐地停下来时,平游子这才看到,一只木桶扬翻在那里,一个比他略小一些的男孩子从木桶里滚了出来,前院的大火正烧得大旺,火光冲天,而不远处的望楼前,陌上舆还带着几个残兵挥剑反抗,此刻,显然无人顾及到后山上滚下来这只肥胖的木桶。

  女人飞快地爬了起来,拎起刚从木桶里滚出来的孩子。她往平游子这边跑过来。

  揭开木盖,她看见里面有人。

  “出来,让他进去。”

  不容置辩,女人扯着平游子从水瓮里出来,一把把自己儿子塞了进去。

  “他是干国最后一个世子了,不能让干国就此断了血脉。”她冰冷的眼睛盯着平游子,平游子认出她来,她是主公陌上舆最宠爱的姬妾宁夫人,而他塞进水瓮的人正是她的儿子陌启。

  似乎有人发现了厨屋的动静,打着火把往这边走来。平游子吓得瑟瑟发抖,女人在暗夜里,眼睛发着梭梭的光。

  “别说出来,我自会救你。”

  平游子被她揪了起来,她朝那两个人走去。

  “我们是桃花坞的奴隶,来乞降的。”

  女人押着平游子一起跪倒在跟来的俩个吴兵跟前。

  平游子已经全身瑟瑟不已。

  两个吴兵交替看了一眼,他们望着十几米远的后山,忽然不怀好意地笑了。

  女人依然跪着,似乎早有了准备。

  “只求你们放过我这个孩子,我一个奴隶,从不管吴国干国的这些事情,我现在只是一个母亲,恳请你们放过我这个小孩子……”

  她颤巍巍地作势要站起来,连着被脚下的石块跌倒,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她的脸上挂着慌张,张惶着望着他们,声音像蒙上了一层蜘蛛网,带着虚假起来的娇娇的波纹。

  “两位兵家大哥,奴家只请放过这个孩子。”

  她颇有几分姿色,披着头发,冤屈的可怜的女鬼一般,伸出手去,抱着两个吴兵的脚脖子。

  “兵家大哥,你们都有母亲,还请见谅我这一个做母亲的心,放了我这可怜的儿子。”她叫,按着平游子的头。

  有一个似乎心动了,可另一个却是铁着脸。

  “干国的人,铁英做的心,要是能轻易乞降,哪里还有今天这次剿杀?肯定有诈!”

  男人一踢脚,地下的女人滚了出去,直到那水瓮边上了。

  女人一骨碌爬起来,又跪过去,还想进行最后一丝色诱,自己扯开了衣服。

  可是这两个男人生疑了,竟然拔出剑来,对着她刚露出一丝白皙的肚皮上,就那么刺了下去。

  随着女人“啊呀”一声,眼前飞起一道血红,溅在平游子脸上。像火星烫伤了肌肤,他本能地想要躲开,可是整个人是瘫软的,动弹不得。等他慢慢睁开眼睛时,看到地上的女人尚有一丝微微的呼吸,嘴角慢慢吐出白沫来,而肚子里的温热也顺着平游子的脚面往下滑去,黏湿的热气,火红的,淹过了平游子冰冷的脚趾,让他一个接一个地痉挛。

  “母亲…母亲呀。”他仰起脸看那两个吴兵,哭起来,本能地去博取他们的信任,紧紧捏住女人的冰寒手指,又用手给她抹擦唇上的泡沫,然后又把头抵在她汩汩冒着热气的胸腔子上,震动着身子,像是犯了癫痫一样,在那温热的汩汩血泊里,痉挛了三五下,就晕了过去。

  后来是什么都无从记忆了。

  在静穆的晨光里,一群人被推搡着站在一起,平游子只知道自己并没有被哪两个吴兵杀死,而是不知怎么回事地被捆绑着双手丢在草垛上,陌上舆早已战死了,剩下的人,谁也没打算活,当然也不可能活。

  事情的结局就是干伯所讲述的,卜人平父突然来了桃花坞,救下了与他有恩的桃花坞奴隶允迟,而允迟又救了平游子和惠娘。

  在平游子有限的记忆里,似乎那一段温热的痉挛,被他刻意从回忆里过滤掉了,那是他魔鬼盒子里锁着的黑暗。他出生以来就没有母亲,他第一次接触母体,就是以这样温热的血腥、残酷的杀戮开始的。他拒绝回忆,也拒绝去想那个水瓮里的男孩子后来是死是活,仿佛那是一段磨烂的竹简,他只希望维系那段竹简的牛皮绳索赶紧断掉,那样就完全地与过去割裂,还他一个清闲幽静的养鹤人身份。然而,命运似乎并不打算就随他所愿,现在回忆之门就这样被轻易启开,他不得不重新坐下来,仔仔细细地去端详一番自己最后跟随着允迟重建桃花坞的种种。突然,他明白了过来。

  “就是说,桃花坞是一个干人百余年来密谋复国的据点,而在吴王的倾巢剿杀中,奴隶允迟因对卜人平父有恩,被平父所救,逃过一劫,从此做了坞主,以养鹤为生。干人忠诚,允迟不忘主公之愿,仗义疏财,很快笼络豢养了一批甘愿为干国肝脑涂地的游侠义士,试图弑王复国。机缘巧合,桃花坞先后来了两个神秘之人:一个有勇有谋善画工,单名一个象字;一个有胆有识能相剑,名唤干伯。允迟很快生出一计:吴王好剑,可以相剑之人慰之;吴王好色,可以色娱之;吴王亦好画,可以画工惑之;吴王信鹤,可以驯鹤蛊之。但此复国弑君计划,不但需要进宫的四人天衣无缝地合作,而且还得里应外合。允迟认为:人多则心容易散掉,必须找到一根绳索捆绑相连,除了需要四个刺客从小以手足之情培养外,还必须在组织者之间以某种方式建立起脐带一样的联系。最终允迟发现,这跟绳索,最好不过的就是骨肉亲情,天地间,最难以割裂的就是它。于是,他给它命名‘骨肉血盟’。天遂人愿,适时,干伯携妾带仆入住桃花坞,而其妾夏梨又貌美如花……”

  平游子在心里说着说着,突然感到费尽力气推开的这扇大门,居然不是久违的阳光,而是更大的黑暗,潮水一样,扑面而来。

  夜深人静,平游子在姜鱼的坟地前停下来时,他断断续续地想起了发生在姜鱼身上的事。

  有一天,姜鱼突然跑来他的鹤舍,那应该是大鸾来的前一天。

  “师傅。”姜鱼总这样叫他,“夏梨她疯了,她来找我,要带我走。”

  他很紧张夏梨,想起这阵子夏梨即使在阳光下都瑟瑟发抖,见了谁,都绕着走,偶尔还见她从惠娘房里出来,衣衫凌乱,神思恍惚。有一次,他给鹤的羽毛里藏了一张帛信带给她,她只是咬破了指头,回了一个字“女”。当时他以为“女”字是指身为妇人要守妇道的意思,遂心灰意冷。夏梨突然跑出桃花坞,被割下脑袋惨死,又令他痛不欲生,从此发誓以鹤为妾,对任何一个女人都不起波澜,并且面对姜鱼狂热的爱恋,而故作不闻,却又间接害死了姜鱼。想想看,如若接受了姜鱼,他们再生一个孩子,那就意味着在这个骨肉血盟的绳套中,又多了一个候补,秘局的胜算更能大一些,那么姜鱼还用得着被禁锢致死吗?如今来看,姜鱼也许早就明白了其中的秘密,才会不遗余力地向他示爱,以图自保。这一切的悲剧似乎是早就注定了的,姜鱼知晓了秘密而不得不死,夏梨却并不知晓芙好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而芙好就一直好好地活到了现在。但是谁知道呢?这个迷局如此之大,夏梨与他偷情生子如此之巧,完全有可能是干伯刻意为之,也完全有可能是这阴谋高塔中的塔基部分。

  平游子越想越怕。

  那么惠娘呢?惠娘和允迟生下儿子幺欢,是情愫暗生?还是机缘巧合?

  这里面至少有一对情感的产生是有预谋的,不是他平游子和夏梨,就是允迟和惠娘。短短一年时间,同一桃花坞内,两个女人同一时期生产,这绝对不会只是个巧合。

  平游子发觉自己浑然不觉地掉入到了一个不可预料的黑洞之中。

  他漂浮在这黑洞里,处于一种失重状态,浑身冰冷。

  他一方面希望发生真感情的是自己和夏梨,因为他无非忍受自己等待了半生的爱情是一场计谋,但他另一方面又不敢去想是惠娘被陷入计谋。如若是的话,惠娘该如何接受?她从生下来就跟随着主公,为他欢天喜地地生下一个儿子,又为他身份着想,心甘情愿地嫁给一个市面上买来的瘸腿奴隶,默不作声地干最粗的活,心细如发地管着桃花坞。她以为三岁的儿子死于自己的疏忽,一夜间愁白了半边头发,至今,每逢秋至,必哀号痛恨而不能自已。他生前,她不能守着他的人,他死后,她夜夜守着他的墓,现在要告诉她,事实是,这一切只是那个她深爱如此的男人设计给她的一个硕大谋局?那岂不是活活要了惠娘的命。

  可是,事实是:十余年来,平游子教会了幺欢驯鹤,象则教会姜尹丹青,干伯教会大鸾相剑,而芙好美色浑然天成,从小又被夏梨泡骨舒筋,如今更是出落的貌美如花。他们进宫,四相配合,弑王成功,也许指日可待。

  平游子渐渐感到直喘不过气来,只好爬起来,在暗夜里走来走去。

  ……

3、 环环相扣(上)
夜半时分,当平游子鬼使神差地走到望楼下时,他看到一个鬼祟的身影在山脚闪了一下,就不见了。

  平游子觉得那个背影很熟悉,但却也说不上来,不知缘何,却是觉得各路神经都竖了起来,那个背影双手交叉在腰后,山脚下全是灌木丛,他却异常熟悉,脚下灵便,似乎有一双好眼。

  望楼在暗夜里笔直地竖着,飞起的吊檐不谙世事,像一个个倒挂的蝙蝠,雨水从蝙蝠的脊柱上滑下来,掉在平游子的脖子里,一阵渗着凉意的寒冷。

  那个背影刚从望楼下来,他来这里做些什么?

  这个时候,惠娘正枯坐在自己的草屋里。不知道为什么,一到下雨天,惠娘就会在这阴雨里想念些什么。象从望楼神色苍茫地跑过去,她看到了,冷哼了一声,然后微闭了双目,似乎懒得用眼去看,就能知晓这暗夜里发生了些什么。

  若是往日,躲在窗户底下的象,惠娘是概装不知的,但今天不同了,干伯说出了这么惊天的秘密,惠娘是绝不可能相信允迟对自己如此无情的。幺欢,就这么一个儿子,允迟竟然瞒天过海,除了自己而且连亲生儿子也捆绑献祭,这已经不是信仰,这简直是疯狂,甚至可以说是丧心病狂。

  惠娘对着窗外提高了声音喊道:

  “你站的那地方,就是当年吴军围剿桃花坞时,宁夫人被剖肠挖肚的地方,每逢下雨天,她都会来这个地方呜呀做哭的,你就不怕被她这只惨死鬼抓住不放?”

  窗外的人有些尴尬,脚步忙乱了一阵子,似乎又觉得没大碍,慌不迭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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