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色十夜3- 第14节

“呀，你醒啦？”

身旁，仿佛正在帮仓桥遮阳的少年，从上而下俯视着他。

处于逆光角度的仓桥略微眯起眼睛，认出眼前的少年便是鹰司。

大概是为了避免让白皙肌肤遭受夏日的荼毒吧，鹰在蓝色的单件式泳衣外披上白色大毛巾，脸上浮现少女般的笑容。

无法立刻判断自己身处何方的苍桥，一边拨开肩头和手腕上的沙子，一边从被阳光晒得暖暖的沙滩上起身。

“……我睡了多久？”

“只有一下下而已。你游了六公里，一定很累吧。”少年展颜一笑。

仓桥撑起上半身，望着从眼前扩展开来的沙滩和蓝海。

这里是滨海夏令营的所在地、镰仓的海边。

虽然严酷的烈阳晒到皮肤发痛，不过从海面上岸的身体即使喝了姜汤，仍旧无法完全却除寒意。

仓桥终于想起今天是海滨夏令营的最后一天，自己才刚结束六公里的长泳。

从海面上岸的学生，几乎都累倒在岸边。或许是太累了，不少人和仓桥一样躺在沙滩上睡觉。

远远可以看见以手持红色扩音器的体操老师为中心，教师们分乘几艘小船，对长泳组第二小队下达指令。

“你好厉害，居然能连续游六公里。”

脖了绕着白毛巾，在同团体间显得相当娇小的少年，脸上流露出宛若自身事迹般骄傲的笑容。

老师认为无法在最后一日游完六公里的人，当别的同学都在长泳时，必须在岸边集合加紧训练。

于是，这位公爵家的少爷也成了岸边待命组的一员。

“鹰司来到这里以后，游泳的距离不也拉长不少吗？”

从海面上岸，做完体操之后，仓桥浑身都是倦意，连鹰司来到身旁都没有察觉。总之，他尽量以不伤及同窗好友的自尊心为原则，若无其事地鼓励着他。

“我不行啦。不单游泳，只要是运动就完全没救了。不过，你们一起在海面上游泳的画面，真的好壮观喔。一大片白色泳帽在波浪间沉浮，怎么看都看不腻。”

“配合着浪速游泳真的很舒服。虽然快被头顶上的太阳晒到融化，可是老师一声令下，大家一起把头沉入水中，那一刻最舒服了。就为了那一刻，我可以一直游一直游。”

“好好喔……”鹰司羡慕地眯起眼睛。

听到友人不加掩饰的赞美，仓桥难为情地低下头。接着，他再度忆起那个冗长的、断断续续的梦。

“刚刚……我做了一个梦……”

倘若是眼前这名少年，就算将先前那个不可思议的梦境告诉他也没关系吧。

“咦，你才睡了一下子耶？”

不出所料，鹰司果然兴致勃勃地歪着头。

“嗯，我梦到我们已经长大成人……还一起喝酒。”

“我和仓一起吗？”

“对，我们一起畅饮进口的威士忌……之后我睡着了，你在桌前写东西……然后我醒过来，告诉你我做了一个梦……我做的那个梦，还有清醒后和你说话的样子，全都历历在目……”

尽管觉得将一切告诉鹰司也无所谓，娓娓道来之际，仓桥总觉得有点腼腆，遂将视线转向海面。

“刚才醒过来的时候……我完全分不清楚告诉你做了什么梦的自己，以及经历种种奇妙境遇的自己，哪一个才是真的……譬如现在，像这样和你说话的自己，究竟是不是真实存在，我也有一点分不清了……”

仓桥度朝强烈的阳光眯起眼睛，望着一簇又一簇的白色卷积雾和无边无际的海面，如此低语着。

尽管面对晴朗到令人目眩的青空，感觉上就要被散发着潮香的浪头卷入，幸有容姿秀丽的友人陪在身旁，甜甜的幸福感仍旧战胜了不安。

更别提自己居然还梦到长大后的两人一起亲密饮酒。然而，仓桥最后还是没能告诉鹰司，梦中的自己究竟有多么高兴。

“这就是所谓的庄周梦蝶吧。”

“庄周梦蝶？”

少年总是待在教室或图书馆的角落，阅读着对仓桥这位优等生而言尚有点难度的书籍。庄周……鹰司用手指在沙滩上写下两个字，神情严肃的点点头。

“没错，庄周这男人梦见自己变成蝴蝶，醒过来之后，分不清楚是自己梦到变成蝴蝶，还是蝴蝶梦到自己变成庄周。也就是说，物我原本为一，只是现实将其分化了；另一种说法是蝴蝶之梦……”

“啊，蝴蝶之梦的话我就听过。”

意识还没有完全从梦境拉回夏日海滨的仓桥，也和鹰司一样抱着膝盖，点了点头。

“不过……原来如此……我们长大以后，还会一起喝酒……”

少年那与酒精无缘、犹如少女般的秀丽脸蛋、荡起甜甜的笑颜。

“那只是一个梦……”

自从来到海滨夏令营，在这几天急速亲近起来的友人，因为仓桥的一番话而面露喜悦之情。仓桥也跟着会心一笑。

“是梦也没关系啊，反正总有一天能和仓一起喝酒。”

公爵家的少爷，神情真挚地点点头。

“喂，姜汤已经煮好了。还想再喝的人，可以按照顺序过来领。”

数学老师站在使劲搅拌大锅子的旅馆老板娘身旁，对同学们招招手。

“要不要去，仓。”

“嗯，走吧。”

仓桥对催促自己的鹰司点点头，站了起来。

〈全文完〉

后记


本系列终于来到了最后一集，非常感谢每一位购买本书的读者。

关于我在第一集提到的罔本绮堂，因为收到了一些询问，所以在此略作说明。罔本绮堂是活跃于大正至昭和初期的小说家，另外还是有名的舞台剧、歌舞伎剧作家。

他的作品多为怪谈、奇谈类的短篇，文风淡丽脱俗，不过文体一点也不古老，情节的发展也很出人意表。许多故事并没有特别道出结局，有的甚至还没有说清楚原因便已结束（有很多是这样的结尾……），于是又催生出更惊悚的感觉。比起不寒而溧，怎么说呢，毋宁像是半夜和女子错身而过之后，才突然想到刚才那女子似乎没有脸，一种后知后觉的恐怖……那种慢慢逼近的情节最吓人了。

或许是因为故事轻薄短小，又或许是因为我的记忆力欠佳，我经常读了就忘，忘了又读，在反覆阅读中得到许多乐趣。一本书可以享受许多次……在此推荐给读书喜好和我一样的人。推理方面的名著是《半七捕物贴》，其他还有怪谈集等等，这些书都可以在光文社时代小说文库找到，有兴趣的人务必找来看看。


这次在《隐鬼》中提到的红色乌居，是我今年到外婆家拜年时，在附近伏见稻荷的亲身体验。我们在傍晚时分出门，登山中途太阳渐渐西落，人也越来越少，红色乌居看起来就像漂浮在暮色中。想体验这种奇异世界的人，请务必在傍晚之际出发前往伏见稻荷。可是我并不清楚，正月以外的日子能不能入山……

《万媚》的灵感来自祖父家的般若面具。小时候甚至连看都不敢看。那个面具挂在翁面的对面，一般而言，翁面的对面应该挂妪面才对，不久前我才听伯母说，因为祖父非常喜欢般若，所以才会换成它。

这阵子，我特地将它看了个仔细。记忆中是挂在另一边的墙壁。我问大家面具是否改了悬挂的位置，大家竟异口同声表示，原本便是挂在那片墙壁上，害我起了一点鸡皮疙瘩。

《横栉》出自甲雯庄楠音的画作《横栉》。最近，它被拿来当作《异常恐怖》书的封面，我想应该有很多人都看过了。以前在京都市立美术馆看到真迹时，我完全被这幅画给震慑住了。个人非常中意，所以也试着在老家的客厅挂了一副复制品。一般而言，变成海报或明信片后，画作的魅力都会减半，不过这幅即使只是复制品，威力还是不减，真是不可思议。另外，我也很喜欢风格沉稳的“秋心”，所以寝室里也挂了一幅。


最后，谢谢米满总编和参与制作的白寄先生，感谢你们的诸多指导。迟交已经成了我的习性，能够一路努力下来，都得归功于各位的支持。希望以后还有机会合作。

今市子教师，感谢你一次又一次带来如此美丽的插画，可说是在我这匹慢马面前，钓了一棵高级红萝卜，百忙之中给你添了许多麻烦，真是不好意思。幸好本书已经是最后一集。想到这儿，不禁松了一口气。希望你今后越来越活跃。

最后要谢谢每一位读者和写信给我的人。你们给了我许多力量，感谢不尽。

那么，后会有期了。


川井有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