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帕里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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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帕里斯-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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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在已全黑的天幕下走着,路灯照亮着他们的左半边脸。 
  
  回家过年的工人们抽去了沿街商铺的灵魂。 
  
  这对夫妻步行在一条黑街之上,能够闻到还未关张的商店中柜员盒饭的香味,听到通宵经营的饭馆中,电视机在播放着新闻节目。南美洲阳光下的夏季街道旁,园圃中盛开的红色玫瑰花。 

  有一会儿,妻子在啜泣。 
  
  丈夫对她进行了劝慰,“没事的。”他说:“警察局不是白吃饭的,他们既然会去查,就一定能查到。” 
  
  从未与警察局打过交道的人生历程,使他对自己的言论完全信以为真,而妻子也被他的语调打动。 
  
  在随后的时间里,他们开始彼此编织明亮的未来,一如阳光流动的丛林枝间,蜜蜂在构筑蜂巢。 
  
  妻子说:“也许孩子只是在开一个善意的玩笑。也许他们回到家时,孩子已经在家里了。又或者,他跑到哪个亲戚家去,等父母找到时,他正起劲地玩着电脑游戏。” 

  九

  一边说着,她开始笑了起来。丈夫在路灯微光下看到妻子泪痕下绽放的微笑,也开始变得乐观起来。 
  
  丈夫说:“按照儿子冒冒失失的个性,他出门很可能忘了带钱,或是买错车票。只要公安干警的工作效率是和警察局墙上所贴的标语雷同的话,儿子应当可以在两三天内被找到。这样,他不过是缺了两三天的课而已。不会有事的。就是怕被找到时,儿子已经是蓬头垢面,狼狈不堪了。”

  由于丈夫的最后一个假设,妻子开始为儿子担心。她说:“离过年还有两天了,这大年下的,到处兵荒马乱,儿子可别吃了什么亏。” 
  丈夫安慰她说:“这个世界还是好人多的,孩子也大了,应该会照顾自己。”他依次轻拍着人行道上如标尺般整齐种植的树木,感慨地说:“这些树刚种下的时候,他还只会读连环画呢。这一转眼,都知道离家出走了。”
  
  “需要将此事通知孩子的外婆吗?”妻子怯生生地问丈夫。在事情发生之后,妻子显然已经失去了随机应变的能力。 
  
  丈夫在深思熟虑之后,对此提议予以否决。“妈的身体不好,快过年的听到这消息对她没好处。”丈夫沉稳的说。他看到妻子点头之后,对自己的决定更感到信心,于是补充说:“毕竟儿子不久就会回来。这种节外生枝的插曲,无须渲染得天下皆知。”

  妻子在浴室旁的便利店前停下脚步。她提醒丈夫,他们都还没有吃晚饭。丈夫沉着地点头承认了这一点。他并没有打算告诉妻子他每天下班后会被三五同事拉着,一起出去小酌一番的事实。 

  妻子拉着他进了便利店。 
  
  妻子说:“就吃一些方便面吧。” 
  
  听到这话时,丈夫正站在葡萄酒货架前,手提着一瓶干红,观看圆润的瓶身包装上,唯美的法文圆体字。丈夫正想起儿子11岁的时候,第一次陪他喝葡萄酒的状况。他在儿子的玻璃杯中倒入半杯水,而后拔开软木塞,让优雅细长的瓶口与杯缘温柔的接吻。嫣红的液体扑入透明的水中,随即氤氲弥散,柔情似水。隔着玻璃杯望去,儿子那张好奇的澄净脸儿和张大的明亮眼睛,也一时变成了淡红色。一分钟后,他转过头来,把鹅肝摆放在桌上时,儿子正放下喝空的玻璃杯。“你都喝了?”他问。儿子点头,用无辜的眼神凝望着他。 

  丈夫忽然之间颤抖了。 
  
  阵雨洒落在山峦之上时,云的曲线那类微妙的颤抖。他的眼角难以自持地渗出了眼泪。他把葡萄酒放上货架,继而低下头来,右手撑在货架上。妻子提着内装两包方便面、一瓶橙汁、一袋干面包的塑料袋,从另一侧货架走了过来。他的背部感到了妻子手掌感触的温暖。 

  “没事。”他说。 
  
  妻子默然不语地站在他身旁。 
  
  “结帐吧。”他说。他从货架上抽回手来。 
  
  年轻的收银员娴熟地观看着货物的价格标签,修长的手指在电脑键盘上弹钢琴一样点动着。妻子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无所事事地看着自己的皮靴尖。收银员抬起头来,冷漠地看着他们俩。“81块。”他明察秋毫地说。 
  
  
  “81块?”妻子像被蝎子叮了一下的狗一样,几乎毛发直竖。“你开什么玩笑?你以为过年就可以乱开价吗?”妻子从塑料袋里把食品们往外扯着。“方便面。橙汁。面包。撑死10块。81块?你开玩笑?”妻子歇斯底里地说。“不要把我们当白痴。你想骗我们?你以为你能骗得了我们吗?”
  
  
  收银员冷静地看着妻子那涨红的脸。“那里,”他说,“少了一瓶某品牌干红。原价88元现在打八折销售所以是70。4元。橙汁5元,方便面每包1。8元,面包2元,合计81元。”他轻敲了一下键盘,转过电脑屏幕来给妻子看。“葡萄酒嘛,应该是您先生拿的。”他冷冷地补充了一句。 
  
  
  妻子看丈夫的脸。 
  
  面面相觑了几秒钟后,丈夫开始盯着收银员。他解开大衣扣子,抖了两下,“你说我拿了葡萄酒。哪儿呢?”他问,“哪儿呢?!” 
  
  收银员的脸泛了一下红。 
  
  丈夫拿起塑料袋,拉着妻子朝门口走去。 
  
  收银员从柜台里追了出来,“先生,请您付款。”他坚持固执地说。 
  
  丈夫毫不理会,大步迈出便利店门。 
  
  收银员扯住了丈夫的袖子。 
  
  丈夫愤怒地回过身来。“撒手!”他说。 
  
  收银员摇头。 
  
  一秒钟之后,收银员的眼前闪过了冬夜的星空和便利店门上挂的大红新年条幅。他听到自己的背部着地的声音。再然后,疼痛才开始追袭他的鼻子。他的嘴唇能感觉到粘濡腥甜的液体。鼻子好像不存在了。就像他幼年的时候,被人从手里夺去了棒棒糖,又加上一脚之后,躺在河滩的感觉。 

  十

  C 
  
  丈夫坐在了妻子几小时前坐过的位置上,面对着问讯的值班女警。 
  
  “又是你们。”女警点了点头。低下眉来,开始问话。 
  
  年轻英俊的收银员在隔壁,用一块白色手帕捂着鼻子,手帕上点点嫣红,犹如海棠花瓣洒落在梨花树间。他用含混不清的音调叙述着事情的过程。而击碎他鼻梁骨的那个男人则拒绝回答任何问话。他靠在椅背上,把一支烟叼上了嘴,伸手掏打火机。 
  
  
  “警察局不能吸烟。”女警提醒他。 
  
  丈夫把烟拿下来,夹在了耳边。双手插进大衣口袋里,冷冷地看着女警。 
  
  妻子在门外站着,忐忑不安。她尝试着对每个从走廊经过的面无表情的警察谄媚地微笑。她的嘴唇发干。橙汁已作为证据被没收,无法解燃眉之急。她看到了角落里的一台饮水机。然而,几次试图鼓起勇气,都没有成功。 
  
  
  年轻的收银员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还捂着鼻子。 
  
  妻子远远地和他对望一眼,然后讨好般地微笑了一下。 
  一个花枝招展个子不高的女孩尖叫着从走廊里跑过来,投入到收银员的怀里。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你的鼻子还疼吗?她小心翼翼地抬手,试图触碰那方手帕。 
  
  “别动!”收银员瓮声瓮气地说。 
  
  女孩畏缩地收起手来,讪笑着。 
  
  “你们可以走了。”收银员身后的房间里走出来的警察严肃地说。 
  
  “有没有搞错?”女孩愤怒地喊道:“还没有处理结果,我们怎么能走呢?” 
  
  高大的警察俯视着这个女孩,好像一只羚羊在审视一只沙狐。 
  
  “有结果了我们会再叫你们来的。”他说,“事实证明,那个男人没有拿葡萄酒。有同志在现场发现了,那个男人只是把葡萄酒放错了货架。”
  
  
  “打人总不能白打呀!”女孩儿持续的高喊。 
  
  “是不能白打。医疗费用什么的当然得结算的。你们是愿意在这里等呢,还是回家等?”警察说。 
  
  “回家?我和他不住在一起呀!”女孩说。 
  
  警察无奈地吁了口气,“这不归我们管。”他平静地说:“你们是什么关系,跟这个案子没关系。” 
  
  收银员手按着鼻子大步往外走去。经过妻子身旁的时候,他抬头盯了妻子一眼。女孩也效仿此举,并对妻子嗤之以鼻:缺德! 
  
  5分钟后,走廊又复归平静。 
  
  妻子安静地低头站立,像雨中的树。 
  
  高大的警察靠在门框上,抱着双臂,看着问讯室的门。 
  
  墙上挂的猫头鹰挂钟,滴答滴答的凿刻着时间。 
  
  “我丈夫大概什么时候出来呢?”妻子怯生生地问道。 
  
  “不知道。”警察说,“应该不至于这么久。也就是问几个问题而已。罚点款吧。大过年的,谁愿意这么干耗着?” 
  
  问讯室的门开了一条缝。 
  
  女警阴沉的脸探了出来。“你来一下。”她说。 
  
  高大警察的耳朵贴近了她的嘴。 

  十一

  二人擦身而过的时刻,女警轻轻说了一句话。高大的警察点了点头,闪进了问讯室。走廊里只留下了妻子。她努力的张起耳朵,企图听到问讯室里面的声音。应当有拍桌子声,吵架声,这些符合电视剧中问案过程的花絮,足以让她感到放心。然而,问讯室的门关住了一片空洞的沉默。 
  
  
  她一无是处。 
  
  猫头鹰的腹部,时针不断趋近12这个数字。 
  
  新一天即将到来。 
  
  她想。又一天了。年二十九。儿子没了。丈夫在问讯室里。啊,儿子。一切又开始紊乱起来了。大过年的。她想。她仇恨的看着时钟。别走得太快。又过了一天。又过了一天。没有儿子的新年。她忽然就开始仇恨起那个收银员,仇恨起丁香花,仇恨这一天。奇怪的一天。一切来得太快。 
  
  
  她想起了12年前,新年前两天。 
  
  她把儿子放在市第三针织厂厂长办公室门外的长椅上,给了他一本连环画《丁丁历险记》。 
  
  她推开了办公室大门,看到了厂长的办公桌上立着一台乳白色的取暖器。厂长叼着乡镇企业产的廉价香烟,一边搓着手,一边看报纸上关于纺织业染色科技突破的文章。厂长嘴边香烟上那凝结的摇摇欲坠的长段烟灰令她感到恶心。 
  
  
  她不声不响的把一份停薪留职的申请放在了桌上。她刻意用手指点了一下申请书的表面,那个时代并不多见的打印稿。 
  
  厂长从报纸上方抬起眼来。 
  
  接下来的半小时,办公室中袅袅的香烟之上,沉浮了你一言我一语的挽留、威胁、陈述、祈求等等话语。 
  
  儿子将连环画翻到倒数第十四页的时候,她走出门来,让门在身后留下了铿锵有力的拍击声。她拉起儿子,满心豪情的,像电影中的英雄儿女一样的,大步走出了肮脏颓败的第三针织厂大楼。 
  
  
  她清楚地记得,那时她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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