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帕里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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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帕里斯-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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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清楚地记得,那时她满心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12年后,历任过某企业制衣主管,某外企人事主管,汽车销售,汽车中介商等职业的她,又仿佛跌回到了那肮脏颓败的处境。那阴暗潮湿的,充斥着缝纫机操作的嗡嗡声的,让她感觉到自身卑微的,纺织车间。 
  
  
  她又一次掏出了手机,拨打儿子的电话号码。 
  
  手机彼端传来一个女人流利的中文和英文,干巴巴得犹如一次性饭盒的材质。 
  
  她把手机挂断,关上手机。 
  
  一声轻唤把她追回了现实。 
  
  “这不是徐经理吗?”她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她抬起头来,看到一对夫妇正站在她面前。她辨认了好久,认出了对面的女人。“何先生,何太太,”她笑着说,“你们好。”
  
  
  “徐经理你怎么半夜还在警察局呢?”何太太问,“你家老张呢?” 
  丈夫仰起头来,冷冷地望着对面的人。高大的警察和值班女警无可奈何地彼此望望,又将目光转向他。 
  “你这样做对你我都没有好处。”高大的警察说,“我们也冷。快过年了,我们也想回家去,陪着老婆孩子,吃点夜宵,早点睡觉。看春节晚会,走亲戚。这个时候谁被问案子,都不舒服。可是,你这样耗着,我们只能陪你等下去。大家都过不了消停年。你为什么就是不肯配合呢?”
  
  
  “我的儿子呢?”丈夫问。 
  
  “你儿子的事我们已经在查了。”值班女警说。 
  
  “为什么你们查我儿子的事查不到,查我的事倒这么积极?”丈夫问。 
  
  高大的警察咳嗽了一声,他伸手到口袋里掏烟,女警伸手制止了他。 

  十二

  高大的警察烦躁地走了两步,“我们了解你的情绪。你儿子的事,我们也很遗憾。可是,你的案子和他的事毕竟是两码事。本来挺简单的事。问完话,你就可以走了。你这样算是干什么呢?”

  “我儿子的事怎么就不能这么快完事?”丈夫说,“都这么长时间了,他怎么还没有被找回来?” 
  
  高大的警察听到了敲门声。他刚转动了门的把手,门就被推开了。妻子的脸冲了进来。她瞪大双眼,嘴唇发抖。 
  
  “老公!”她喊道,“你还记得何先生吗?那个苏州人。他老婆是银行工作的。我们在儿子高中家长会上认识的。她女儿是我们儿子的高中同学。后来他们还问我们买过一辆帕萨特的。我们一起在王阿姨家打过麻将的。你记得吗?”
  
  
  “我们正在问案!”值班女警虚弱无力的声音底气不足。 
  
  “怎么了?”丈夫问。 
  
  “他们也在警察局!他们的女儿也出走了!那个小何姑娘?那个戴眼镜的,身材瘦瘦高高的那个女孩子!就今天!她和我们儿子是高中同学呀!”

  “他们现在哪里?!” 
  
  高大的警察眼看着丈夫跳了起来,眼看着他神色大变,太阳穴上跳动的青筋。他竭力在脑海里思索着一句合适的话。他花了好几秒钟,直到丈夫拉着妻子的手准备出门时,他才喊道:“对不起,太太!我们正在问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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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好,您找哪位?是是,我是姓吴。我是一高中的化学老师。是的。啊,警察局?我……什么,那两个孩子吗?是是,去年,前年,是在我教的毕业班上。他们俩是2002年夏天毕业的了。男孩很聪明。文科很好,可是化学就很不好。他老是把明矾写成绿矾。绿矾是蓝色的嘛。他还老是把乙醇和醋酸的化学式写颠倒了。我每次用红笔给他勾出来他都改不了。他上课还爱看闲书。女孩倒是很好的。她理科成绩好。当过数学课代表。他们两个人好像走得是蛮近的。女孩子蛮漂亮。戴眼镜的。瘦瘦的。爱生病。男孩子高高大大的……还有什么?高三的时候,副班长跟我说,说那男孩在谈恋爱。我还叫了他谈话。说高三,毕业班,高考是最重要的。有时间要想志愿怎么填,要多做题,要多背一下化学周期表。学生以学为主,怎么可以老想着什么男男女女的……是和谁谈?不大知道……他们两个?他们在高中里没什么迹象呀……后来?后来男孩子考去了上海,女孩子考去了南京。女孩子寒假暑假会回来看我。男孩子倒只回来过一次。我知道他对我有意见。难免的嘛。好老师就得让男孩子怕。他们都还算是好学生。女孩子学习很认真。成绩也好。男孩子很聪明。理科成绩,尤其是化学成绩不好,可是文科好。而且不惹事。操行等第都是优。女孩子一直是三好生。 
  他们还得过学校奖学金……还有什么?也就这些了……他们怎么了?什么事呢?他们出事了吗?噢,没有……没什么麻烦的。谢谢您。哦不是。麻烦您了。没什么。再见。 
  
  
  F 
  
  丈夫再度推开家门的时候,已是2月7日的凌晨时分。 
  
  他开了日光灯。 
  
  他和他的妻子先后换下皮鞋,换上了做成绒布狗造型的棉拖鞋。 
  
  丈夫看到了木地板上散落的紫色丁香。有几朵的花瓣已经卷起,显示出死亡的前兆。有几朵的花瓣零散在枝干的周围,已经失去了生命,只余下黯淡的色彩和单薄的香气。 
  
  
  妻子颓然坐倒在客厅的沙发上。 
  
  窗外夜行的汽车声,给这个寂静的场景添设了必备的生机。 
  
  妻子拿起手机,再次拨打了儿子的电话。 
  
  她抬起眼来,看到丈夫背对着她直直的站着。 
  
  她感觉到有压力。 
  
  她垂下眼来。 
  
  对面依然是关机。 
  
  她又拨了一个号码。是医院。 
  
  先是护士的接话,随即换上她的父亲。又一会儿,她的母亲颤巍巍的声音出现在彼端。 
  
  “喂,妈,你好吗?没什么,就是,问一下,你。天气冷了,你好好的。我,明天,买乳鸽子炖汤给你送来。后天早上咱们出院,吃年夜饭。不能在医院里过年,不吉利。没事的。家里挺好。儿子呀,他,他挺好。哎。哎。我知道了。你休息吧。多喝些水。盖被子时候别闷着,得感冒了。”
  
  
  妻子将电话摁掉,将后脑勺搁在沙发靠垫上。 
  
  丈夫走进厨房,用饮水机取了一杯热水,加了一勺砂糖。 
  
  他将杯子凑到妻子干裂的嘴唇边。妻子伸出双手握住了杯子。 

  十三

  丈夫坐了下来,端详着满地的丁香。拖鞋犹如小狗一样趴在他面前的地板上。丈夫试着让拖鞋底擦了一下地。沙沙的声音。犹如纸摩擦纸。 
  
  妻子把空杯子放在了沙发扶手上,她的喉咙轻微的抖动。 
  她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揉皱的纸。儿子顽皮的字迹跃然纸上。 
  
  “打扫一下吧。”丈夫说。 
  
  妻子没有回应。她低下头来,端详着这一行字。 
  
  丈夫站起身来。他从墙角取过蓝柄的扫帚。扫帚接触木地板地面时的声音,和拖鞋底摩擦地板的声音听来很相似。日光灯照耀之下,扫帚在地面的影子好像一棵硕大的芭蕉。丈夫用扫帚扫着地上的丁香。那些排布得俨然有油画风姿的丁香花,被灰色的扫帚归拢为一堆,像灰烬一样无力。 
  
  
  丈夫细致无情地将一片片花瓣都扫向了同一个方向。所有的花束,错杂而纷乱的堆积。好像战场上无人认领的尸首。 
  
  “别扫了。”妻子说。 
  
  丈夫没有回答。他的扫帚稳定有力的刮擦着地面。花瓣们不断变灰。柔弱的枝干抵受不住强硬的打扫,正不断断裂。 
  
  妻子再度说:“别扫了。” 
  
  丈夫手撑着扫帚站直了身体。“为什么?”他问。 
  
  “我想看看它们。”妻子说,“它们多可怜啊。” 
  
  “可怜?”丈夫问。 
  
  “儿子就像它们一样。扔出去了。碎了一地。被人拖来扫去的。儿子这个时候在干什么呢?” 
  
  “警察局会找到他们的。”丈夫说。“有线索了嘛。” 
  
  “可是,找到的时候,儿子都不知道怎么样了。也许他已经破衣烂衫。也许他已经一文不名了。他都没吃过苦头。你让他怎么办哟。” 
  
  “他活该。”丈夫说,“他自找的。大过年的。他自己要走。他八成是和那个女孩子一起走的。那个女孩子,我在开家长会时就看到了。他们站在走廊里说话。那个女孩子的眼睛是狐狸眼。最能够勾引男孩子了。他活该。都上大学的人了,还这么天真。他活该。他现在最好是在大街上饿着。”
  
  
  “你太过分了。”妻子说,“那是儿子。我们的儿子。他比别的男孩子聪明,功课也好。他读重点高中,没让我们掏赞助费。他现在在上大学。将来毕业了一定会有前途。他只是受不了管。他耍孩子性子。”
  
  
  “他活该。”丈夫说,“他活该。都是你们这些人害了他。你那些同事,你那些亲戚,每天夸他,夸坏了他。他有什么前途?他什么都不会做。他到社会上一定会饿死。还不如现在就饿死。他活该。”
  
  
  “你太过分了!”妻子的声音变得很尖锐,“你还不是懒?你还不是一回家就看报纸不干活?你还不是在房间里抽烟?你还不是总晚回家,直接吃我烧的现成饭?你还不是周末要去打牌打通宵?儿子至少不抽烟,不会跟你一样到处玩。”
  
  
  “你还好了?”丈夫把扫帚扔到了墙角,“你买那么多衣服,都塞满了衣柜。儿子初中时买的衣服,现在商标都没拆。你下雨天都拖地,弄得地板干不了。你打牌不疯?老是输还牌瘾老大。”
  
  
  妻子不说话了。两个人彼此沉默。 
  
  几分钟后,房间里响起了妻子的抽泣声。 
  
  丈夫站直着。他感到自己胜利了。然而这胜利过于空幻。毫无意义。他看着窗外。冬夜星辰之上,依稀有一层美丽的面纱。黑蓝色的夜空。沉静着的美丽。他看到玻璃窗上映出的自己的表情。 
  
  
  居然有几分狰狞。 
  
  他微微吃了一惊。 
  
  过了很久,妻子的抽泣声开始变成不断的吸气声。 
  
  似乎是为了打破沉默,她再度开口。怯生生的:“我们再拨一次他的手机好不好?” 
  
  “拨什么呢?”丈夫冷冷地说,“他如果愿意接早就接了。让他走吧。翅膀硬了。他愿意出去吃苦头,就让他吃点苦头再回来好了。” 
  
  妻子急切地补充道:“天气这么冷。我都冷起来了。儿子会冷的。他没有带羽绒服走。再说,大年下的。他去哪里?外地工人乘车回家了。到处都乱着。儿子怎么办?儿子带钱了吗?如果和那个小女孩在一起,他们住哪里?他们干什么不都危险吗?他们吃什么呢?”
  
  
  丈夫站得直直的。 
  
  他看着玻璃窗上映的透明的自己。 
  
  这高大的形象让他自己颇为满意。 
  
  作为这个形象的补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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