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新婚之后返回春眉镇,着实过了一段平静甜蜜的生活。他们暂住他的父母家里,他却开始在山上亲自盖起屋子来。他对苏奈良说,我觉得那些飞鸟是最懂得爱情和生活的人,它们自己建造自己的房子,这些房子也那么美丽,向着天空敞开,它们从来不拒绝白云和星光。
苏奈良现在居住的房子,便是他一手建造的,他像燕子衔泥一样的到山上开凿石块,砍伐木材,整整地用了三年建造了它。
最美丽的是一个侧房的屋顶,它建造的如同一个舒适的鸟巢,向下凹去,却又可以在雨天翻过来,成为一个拱顶。
现在,林幽是看不到这鸟巢一样美丽的屋顶了,在没有人居住的那些年,它因为年久失修,已经坍塌,后来补上去的屋顶却显得平淡无奇了。
他在他们婚后的第三年当作生日礼把这所房子送给苏奈良,他从来不会说一些风花雪月,甜言蜜语的情话,却是个及其浪漫的人,喜欢默默的为他喜欢的人做这样的事情。
像猫一样哭泣 第五章3
那个时候,他们已经有了雨轩,这个漂亮灵气的小男孩很是讨人喜欢。
他写诗,做翻译,她做雕塑,养花看孩子。比牛郎织女还快活呢。
但是,苏奈良是个不安分的人,这样的生活美丽,却像口香糖一样,越久她便觉得味道越淡,后来简直是寡然无味了。大学备受瞩目的灿烂生活熔炼了她的心,她确实是孤芳自赏的,但她依然喜欢让自己的这份孤芳自赏以大城市的喧哗作陪衬,而不是安静的乡村。这里是她童年生活的地方,此次回来却觉得分外陌生。使她更无法忍受的是这里的人喜欢唠唠叨叨的议论别人的是非,不带恶意,却有一份让你无可奈何的愤怒。
她是跟他一起长大,如同两株同时被种植在田边的葵花。她了解他,亦觉得他适合自己。可是当她开始与他柴米油盐,鸡毛蒜皮的过日子了。他的沉默内敛的个性却成了一道致命伤。
一开始,她受到邀请去别的城市设计标志性雕塑,她总是拒绝。可是后来她却有一点迫不及待了,一旦受到邀请,便雷厉风行的出发。她频频的奔走在全国的各大城市,甚至被邀请出国访问。春眉镇越来越像一个影子,成为她身后的一个倒伐的风景。
婚姻总是有一道坎叫做七年之痒。他们的七年之痒却来的轰轰烈烈,当真应了她班主任的话,伴随着她的爱情危机来临的一场运动用倾城来形容是毫不夸张的。
这样的一场运动,是中国关起门来导演的一场闹剧,如同孩子的过家家,可是道具却都是真的,真枪实棒,毫不含糊。所以显得比战场上激烈的轰炸更惨不忍睹,它是从身体里慢慢向外扩散的肿瘤。
在这场运动中,人们为了保全自己便竭力的揭发自己身边的人,冠以各种荒唐之极的称号。
苏奈良和他自然逃不过。她的那些*雕塑,他的那些风花雪月的诗自然成了时代的靡靡之音,成了资产阶级的糖衣炮弹。人们也纷纷把他们在大学结婚的这件事情翻供出来,证明他们的资本主义特质,此前,他们可是对这件事情称道赞叹的阿。
她对他说,你不是一直想去法国吗?让我们走,我们的国家真的疯了,你依然可以写诗,我依然可以雕塑。
他说,现在离开只能偷渡,雨轩还这样小,而且,若我们离开,我们的父母怎么办?奈良,让我们留下来。他的语气是恳求的,却又是绝望的,他知道苏奈良,知道自己已经无法说服她。
在所谓的*中,苏奈良独自离开,在朋友的帮助下偷渡去往法国,从此杳无音信。那年雨轩六岁。
当天下午,林落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便返回镇子上。许雨轩心里却是惊涛骇浪,他自己跟自己的内心战斗到深夜,还是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赶来了。他赶在路上的时候已经下起了大雨,这毫无预兆的大雨让他忍了很久的眼泪终于落下来,仿佛这雨是噩耗似的。偏偏在半路上他的汽车抛锚,他打开车门,冰凉的雨像油布一样厚重的裹了他一身。
他把汽车锁在路边,拦截偶尔驶过的运输卡车。那卡车却像电视的画面一样,仿佛与他不是一个时空,没心没肺又漫不经心的驶过去。他的内心只觉得绝望,那些积压在心底的对于苏奈良的怨恨却在此时都成了滚滚的思念,岩浆一样不安的滚动着,要把他融化一样。
他思维混乱,不顾一切的奔跑起来。夜雨中的公路漆黑沉寂,他像奔跑在自己的过往,却知道前面有光,那光那样强烈,穿透漆黑的乌云,那便是苏奈良。直到此刻,他才知道,他始终是深爱着她的,他对于她的怨恨,也是因为渴望得到她的爱。
在你一生的时光里,没有一个女人可以去替代你的母亲,哪怕这个女人为你做尽一切,哪怕你的母亲什么都没有为你做。
他想起在杂志上看过的一种鱼类——鲑鱼。它们生长在海洋中,却被神秘的力量牵引,最终义无反顾的返回出生的河流。它们一路必须逆流而上,飞跃瀑布,堰坝,躲避捕食它们的鲨鱼,灰熊和海雕。最初光亮的银白色身躯变成软绵绵的暗红色,最后会成千上万的死去,但是没有任何力量会阻止它们从海洋前往出生河流的靠近。
他徒步走到天亮,在隐隐的晨光里,依稀看到钟情崖黛青色的剪影,紧贴在藏蓝的天际。他的腿现在才有了知觉,肿胀滞重,有点迈不开步子了。他便一直得看着那远山,和山腰上栗色的石头房子,眼泪重新汹涌起来。此时的他也是人到中年,额鬓有了隐隐的银发。此时的他的哭泣却是从一个六岁的被母亲放弃的孩童开始的,他的声音越来越沙哑粗粝,仿佛用他的哭声重温了二三十年的时光,委屈的,怨恨的,期盼的,等待的,那些落落寡欢的时光。
苏奈良躺在床上,意识重新模糊起来。她的身体僵硬的蜷缩着,瘦小的像一个婴儿。但当许雨轩疲惫不堪的出现在她的卧室的时候,她仿佛重新有了感应。她重新张开她干涩的嘴唇,声音微弱,她的声音不知道是因为缺乏力气还是激动不已,颤抖的利害,她说:“雨轩,我看到你了,我真的看到你了,你像我想的一模一样,我为你做了许多的雕塑呢。我真高兴,你可以来看我,我真高兴。”
她断断续续的一口气说了这样多,剧烈的咳嗽起来,努力伸直的脖颈终于重新陷落在枕头里。她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良久,她终于重新睁开眼睛,定定的看着林落说:“林落,有些事情,我对不起你,却不想与你道歉,这辈子就算我们扯平了,可好?”
她没有等待林落回答,重新闭上了她的眼睛。喃喃的笑,那笑声是不易察觉的,神秘莫测的,带着即将迈入另一扇门的留恋,她说:“雨轩,你父亲来了,我们要一起走了,这一次终于是一起了。”
她的身子平坦开了,有一种虚无的丰盈,仿佛谁重新把它装满了优雅。她的脸庞也松弛平和下来,眼睛知足的轻闭着,她的双手放在胸前,她的脸庞,她的脖颈,她的手臂都白的几乎透明,雨过天晴,清凉的阳光照射到她的身上,林幽觉得她像极了一个天使,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高贵又平易近人过。所以林幽躲在人群后面,没有哭。他觉得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明白她,他知道这是她最好的结局。他轻轻笑起来,眼中带泪。
像猫一样哭泣 第五章4
林幽是在苏奈良的葬礼上重新看到许诺的。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高考的考场上,在高考之前的繁忙阶段,他的班主任把他们班几个平时比较调皮,成绩落后的学生叫了出去。
他们文化课那样差,平时蹦蹦跳跳,很有灵气的样子,所以他的班主任是想让他们做艺术生的,有点死马当做活马医的意思。
当他们回到班上,却炫耀的夸夸其谈起来,觉得他们自己是与众不同的。另外的同学却对他们不以为然,村镇有那样一种朴素无知的观点,觉得唱歌画画这些所谓的艺术是不务正业,不像现在城里的孩子,被父母拉去学钢琴,学芭蕾,学跆拳道,他们是太忙碌,而那时的村镇孩子确是太空闲,生活总是残缺的,又尺短寸长,妙趣丛生。与城里的孩子比较,他们是自由的,但这自由也是有一种无奈在里面。因为他们可以上学读书便不错了,哪来的钱学习这些所谓的爱好?更何况,即便他们的父母有钱,也想让他们学这些,可村镇上也没有这些形形色色的培训班或者少儿宫。
所以,在高考的前几个星期这些所谓的特长生被放置在临时空闲出来的房间里学习绘画唱歌,也有在操场上无休止的跑步的体育生。
所有的人走过那所房子,总是带着轻蔑的笑意,但是林幽没有。那所平淡无奇,破败不堪的房子在林幽看来,变得那么神圣起来,它之所以神圣是因为它们包裹着的是林幽一直以来的幽谧的梦想。
他找到他的班主任,语气里甚至带着抱怨的问道:“老师,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们关于特长生考试的消息呢?我从来不知道有这样一种形式的考试。”
他的班主任也有些生气和不解,他说:“说与不说有什么不同?我们学校是附近几个学校升学率最高的,却从来没有一个特长生,以往,这些成绩差的学生便被放弃了,我只不过对他们尽责任,给他们一条出路而已,因为特长生的文化课成绩要求并不严格,他们去马马虎虎的唱唱,画画,跑跑跳跳,有可能幸运的考中而已。林幽,你的功课这样好,可以考县城最好的高中,不要在这里胡搅蛮缠,时间这样宝贵,还不快回去学习!”说到后来,他的语气变得气恼,脸色却还是随和的,满是老师对优等生的宠腻和苦口婆心。
他无比认真地告诉老师:“老师,我决定跟他们一起做艺术特长生,我喜欢绘画。”这是他第一次正大光明的告诉别人自己对于绘画的喜爱,与小学的那次课堂问答不同,那只是一个朦胧的关于绘画的呓语。与他告诉苏奈良的那次也不同,那只是他关于绘画带给他的喜悦或者苦恼的分享。他告诉他的班主任有宣布的意思,是他为自己做的一个重大的决定。像一个老人小心翼翼翻开自己用手绢紧紧包裹着的积蓄,他把他的对于绘画的热爱坦露开来。
这一次,班主任一下子平静下来,他有些不知所措,想不出该把哪一种情绪摆在脸上,但他的脸是紧绷绷的,像暴雨之前压低的天空。
终于,他从座位上霍的站起来,他像看一个陌生的闯入者那般打量着林幽,甚至有点咬牙切齿地说:“你给我马上回去好好复习功课,我就当你刚才什么都没有说!”他抓着林幽的肩膀,几乎是把他扔出了门外。因为林幽已经高过了他一个头,所以他的扔只是夸张的一个动作,却更显得他的愤怒。
林幽站在门外,茫然无助,他看着轰然关上的门,上面的一扇玻璃还在受了惊吓似的震颤。
六月末的夏日时光,阳光照在那水池里墨绿安静的睡莲叶子上,有点照片曝光过度的炙烈,一切都那么安静,却是那种闹哄哄的声响过后,耳朵短暂失聪的安静,是那种黑白电视上,磁磁的雪花闪烁在画面上的安静,有一种无助比这可怕的安静更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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