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即全食堂大哗,一片拍碗打盆声。
可道想:原来世事都如此。人与人之间,尽是购买及贩卖。
如果大学是象牙塔,他不过是在象牙塔里扫厕所;纵使饮马长街是地狱,他却是那里的星。
无家可归,他只像一条流浪狗,在迷宫似的街道里打转,这里嗅嗅那里闻闻,捡到块骨头就赶快吃下。
◇欢◇迎◇访◇问◇BOOK。◇
第20节:麒麟夜(20)
重回饮马长街,可道也便放得开些。
随即是各种名称暧昧、灯火迷离之所。饮马长街上,霓虹如流,“红唇”、“翠袖”、“银狐”、“蓝天使”……,叫茶坊、咖啡馆、酒吧,夜总会,都一样,无非笙歌处处,爱欲纠缠的盘丝洞。
世上方七日,洞中已千年。
可道只恒常低头,抬头间,眼中有黑色的水仙花。
他的美,无论放在哪里,都仿佛在向四周放射,又反弹回来,围绕着他。红尘三千,都名春色,统统恼人眠不得。他是诱惑,也是受诱者。
然而可道向来如此,沉默静寂,对于命运,渐渐习惯于无穷的逆来顺受。不管是礼物还是厄运,背后的,他从不去推测。
偶尔也遇到一些略微真心的人,而常常地,拒绝或者把持,都没有什么真正的区别。人生种种,不过一碗待煮黄梁。
在每一处,他换个名字。在“水晶日志”,叫“crystal”;在“中国龙”,变作“dragon”;去了“雕刻时光”,他索性叫自己“time”。
随手拈来。所有名字,都与他无关。
世界如此繁华而拥挤啊!
有人躲在厕间吸毒。沉红有毒的血与白色粉末在针管里进进出出,最后低微的“啊”一声,说不出是狂喜的呻吟还是脱力的绝望。
有人醉醺醺去了,许愿:“再不来了,这是什么地方。”下一个夜里又依然摇摇晃晃来,将自己泡在人声与败坏里,像一场不能摆脱的梦魇。
有人在墙角边以赤裸的肉身相暖,迫切地吸吮着对方的体液,仿佛在汲取生命的甘泉。
醉生梦死是一桩多少好的事,梦里任平生。可道却是如此清醒明白,一路陷落,出污泥而不染是可能的,入污泥呢?
因而遇到孙潜洲时,可道以为是转机,是上帝拉他一把。
那时他已去了麒麟店。酒吧,全男班服务。是被挖去的,店主林大哥给他三倍工资,见他警觉,便笑,说得明白:“调酒,招呼客人。再没第三件事了。”
又挖了炽天来麒麟店唱歌。
偶尔店中有人闹事,便派人叫可道,道:“你过去媚他们一下。”若无其事,在玩单人纸牌戏,调一张牌过来,想一想,又放回去。
可道僵到实在敷衍不过去,才道:“我还要调酒。”
林大哥大笑:“不是你调的酒,还惹不出来呢。客人说你调的血腥玛丽是醋,不肯付账。”
可道半晌又道:“我不会媚人。”
林大哥又笑,眼睛眯了,上上下下打量他:“你?你不必会。”
更大的羞耻,可道听出来了。因他的原始本钱,与生俱来。
正吵得不亦乐乎,店长赔笑解释道歉,有几个人指手划脚几乎戳到他脸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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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节:麒麟夜(21)
可道只默默,侧身而立,低了头,白衣白裤隐在阴影里,盐柱一般沉白笔直。等气氛渐缓解,他才终于转过身,向前一步。——无意中,他运了戏子出场的姿势。
忽然所有人都忘了为什么吵架。
低声:“对不起,我才学会调酒,调得不大好,请原谅。”深深地,日本式鞠躬。
忽有人一震,失声:“你是竟陵人吗?”
熟稔的口音,激起家乡小城的亲切气息。
可道抬头:“您也是竟陵人吗?”
那中年人惊喜地叫起来:“哎呀,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过来过来,坐一下。”
递名片于他:孙潜洲,九洲贸易公司总裁。“你叫什么名字啊?”
可道答:“我叫麒麟,Kylin。”
史前的独角动物,惯常在夜深的原始森林里自由游走,以爪与牙妄生惑死,所求的,不过是最微末的生。
添酒回灯重开宴。
酒过三巡,孙潜洲才痛惜地说:“麒麟,不是我说你,你怎么在干这个呢?怎么不读书呢?”忠厚的、父亲一般的脸。他穿了一双老黑布鞋。
不过是一点人与人之间的寻常关切,可道却心中一酸:“我是在读书。”
半生的事禁不住吐露而出。
长久,席间寂然。
孙潜洲重重拍一下他的肩,摇头叹息:“唉,我女儿只比你小几岁。”略略思索,“要不然,你愿不愿意到我公司来兼职呢?你不是学国际贸易的吗?英语怎么样?”
仿佛万千盏灯火全亮,在这一瞬。
冬天的阳光铺满旧街,黄澄澄一地金叶。九洲在背街小楼的二楼,两间房,几桌几椅、电脑、饮水机,到处散着文件。
孙潜洲轻描淡写:“做生意要靠实力,我最见不得那些没做什么生意,先把个办公室装得金碧辉煌的人了。”给他倒一杯水。
都说妥了。每周六、周日两天,起草往来信件,打字复印,如果平时有事,也随传随到。孙潜洲道:“给你配个手机吧。”便拿了他的身份证,和他一起去电信局。
关于报酬,孙潜洲沉吟:“给你五百吧。”大力拍他的肩,“谁叫我们是老乡呢,哈哈,说不定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你还叫过我叔叔呢。”
出了九洲,可道慢慢走在小街上。心里有一段音乐,重重复复,在回荡,眼前光光亮亮,全是阳光,和熙地包着他,像一个怀抱。
不知不觉看见路边旧货店的橱窗,可道竟有着了一鞭的惊跳。
橱窗里有一只猫头鹰闹钟,非常眼熟,像他有过的那一只。但已颜色半剥,露出铜锈斑斓;翅膀还脉脉拥着,却失落了蓝茶杯。
猫头鹰炯炯的大眼睛,在积满尘垢的玻璃之后。指针静定,像它的生命,在多年前那一刻就已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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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麒麟夜(22)
可道不自觉,蹲下来。
冬日里,暮色灰灰地游走,是时间的尘,可道与自己的童年相遇。
猫头鹰标价八百元。
翌日再去,已不见了猫头鹰,也不见了九洲公司。
一把锁。
可道又敲又拍,伏窗看了半天,一时心急,“啃”,推破半扇玻璃。
屋里是空的。没有桌椅,没有电脑,没有饮水机。没有人。仿佛月光下的墓园,鬼魂出没之地。
昨天的一切,不过是大白天见了鬼。
忽然觉得痛,原来是手掌在玻璃上划破,流了一行红葡萄似的血。可道低头吮一吮伤口,顿时满口腥涩。
炽天一听,就窜起来:“常可道,你被骗了。”
“不会吧,”可道还心存侥幸,“也许是突然搬了家,来不及通知我。”强调,“我们是老乡啊。”
炽天跺脚:“就是老乡才骗老乡,其他的人他哪里骗得着?”冷笑,“还孙潜洲,根本就是赵钱孙倒过来嘛。”
可道还嘴硬:“我有什么可骗的?”
以后时日,不过是等,等着看:他究竟有什么可骗的。
到月底,电信局的信寄到学校:一共十部手机,皆在他名下,欠费约十万元。
可道的第一个念头竟是:那孙潜洲,怎么会有那么多话要说呢?
脸上突然浮现父亲最后的时分,唤着他,叫他去看电视的样子,与孙潜洲,敦厚近乎于傻的脸,互相叠没。
那晚停了电。整个城市都累了。麒麟店里秉了烛,烛焰跳动,人影来去,轻轻的语声和木吉他的乐音,婚礼一样好悦安静。
可道与炽天对坐,在昏黄烛光里。
可道声音平常:“炽天,这是个什么世界,非把人逼到绝路上去。”
日子这般难堪,放弃的念头,诱惑他。
炽天就慌了:“可道,你别乱想,总会好的,总要活下去。我们去报案吧?”
可道不敢想象报案的情景:“我被一个骗子骗了。我是在一家叫麒麟店的酒吧遇到他的。我是学生,晚上在那儿兼职侍酒。不,我卖笑不卖身。”
他遂低了头,不应。
隔很久,炽天低声道:“要不然……”
麒麟生于乱世,亦不过在泥浆里摸爬滚打,要想生而有尊严,是不可得的。
他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果真如他们所说,甄老板是个爽快人。声色不动,开出支票来,递给可道。
只淡淡问:“快考试了吧?”
他,居然什么都知道。
事情接踵发生。无从思索,可道也无法确知,究竟什么是因,什么才是果。
“春节的时候,我想出去走走,你想不想陪我一起去?”
可道说:“好。”在这凄寒的十二月,他满身都是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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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节:麒麟夜(23)
“到时候我叫人通知你。”甄老板说。一摸口袋,“差点忘了。”
一九七二年是个什么年份呢?
或者是个老人,在老去的摇椅上,想起某一个年轻九月的清晨。草是绿的,稻谷是金色的,风帆在微风里轻驶,而我正年轻,你在微笑,我们正在相爱。
于是记住了:一九七二。
戴在腕上,用袖管遮住,无人知晓。只有可道自己听得:滴滴嗒嗒,催命鬼的脚步。
倒也无怕无惧,在暴风雨前的平静里。因为怕惧也无用。照常听课、做作业、在麒麟店上班、跟炽天出去看电影。
分分秒秒里,他无非一具行走的尸体。
放假那天,便收到了电话。
坐着一辆专线车去甄老板的公司,晃晃悠悠着,在下午的浅黄阳光里,慢吞吞穿越这座城。
要盹着了的速度。
忽然发威地一声大吼,专线车拖着它的庞大身体,火箭头似地冲出去。
乘客一片倒翻尖叫声,大骂:“师傅,你有毛病了?”
轰轰隆隆向前开,可道纹丝不动。就此从高架桥上坠下去好了,死亡如此温柔守候在窗外。
“嘎”地一个急刹,车厢内又一片人仰马翻,司机缓下来,对并排另一辆专线车的女司机大叫:“小姐,你哪个场的?怎么没见过你呀?”
女司机回眸一笑,扬声:“我三场的,今天我替小王顶班。”
“下班以后找你玩好不好呢?”
女司机很大方:“来呀,都是同事嘛。”
他与她相遇,惊鸿一瞥,追与被追,并且互约今夜,在这样一个都市的烟尘下午里。
也许就这般互约今生。
可道几乎想走过去,质问:“为什么,你们可以这样无忧无虑?为什么我不可以?到底出了什么错?我的命运被谁弄脏弄坏,又在上面踩了一脚?是谁?”
只字不问甄老板的行程,可道只跟着他,沉默地,一路行来。
南京、上海、镇江、无锡、杭州……处处皆有水,一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