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女孩子的话题乱七八糟的。想到哪就聊哪。聊男生,聊想象中的爱情,聊鄙视自己的同学,以及对某某老师的不满,包括各自心底对父母亲的恐惧和怨恨。这些话题的内容像血液在体内循环,从心脏喷向动脉,又沿着静脉回到心脏。阿布能够听到它们在体内流动的声音,这样的声音让阿布迷恋不已。她需要有个对话的人,周瑜就是老天送来的。
礼拜天,两个人也会一起去看电影,坐在黑暗的电影院里,对着屏幕指指点点。屏幕上出现一对跳舞的男女,女人身上的裙子在旋转中飞舞起来,露出美丽的大腿。男人抱着女人的腰,眼睛发亮。最后,那对跳舞的人将嘴唇贴在了一起。阿布想起了那个已经离开布衣巷的小男孩,心里产生出一些朦胧的、无法描述的、令人心慌意乱的情绪来。有些紧张的阿布伸出手去握住周瑜的手,发现周瑜的手竟然也湿漉漉的。两个人的内心里都有些慌乱,那个大人的世界,就如各自胸前偷偷隆起的乳防一样,同样暗藏着难解的秘密。一时间,电影里的音乐似乎也变得低沉阴郁。直到电影结束,灯光亮起来时,两个人才稍稍轻松起来。
出来,走到电影院门口,周瑜突然骂了一句大人才用的脏话。阿布看着周瑜,听到她在骂完那句粗野的脏话后,轻轻地喘了口气,仿佛是一种柔软而舒缓的解脱,对刚才在电影院里过度紧张的一种补偿。阿布也试着轻轻地骂了一句,却在话音尾处重重地带出一口气来。有些害怕,有些刺激。两个人各自看着对方怪怪的表情,一齐傻笑起来。
有一次,阿布跑到河边的桑树林里,捧来一堆狗屎。周瑜能理解她的举动,她的血液里流动着一些与阿布类似的压抑。
阿布捧着狗屎站在周瑜面前,眯起眼睛对着她微笑。周瑜从书包里取出一本数学课本,扯下几张纸来折叠成一只船。两个人在另外的纸上写上自己所厌恨的人的名字。阿布写完五六个名字后犹豫了一下,想想还是写上了父亲的名字。她们把狗屎包裹在写有名字的纸里,放在纸船上。
纸船载着她俩的愤恨委屈和不平顺着河水往下游漂流而去……
天色一点点淡下来。阳光里有了淡薄的黄色,黄色渐渐换成了比较透明均匀的光线。江边的景物在这细腻的光线中,闪着油亮的光泽,树叶的边缘很清晰,树冠比午时多了些立体感,周围的景物有了这层细腻柔和的光,竟然精致了起来。江边的杂草、灌木柔韧地交错在一起,形成各式各样的图案。水鸟在江上快乐地飞翔,羽毛带着光泽,花儿一样在江上美丽地开放。身边所有的一切都被这薄而柔和的光线调和了,就像一幅油画,被定格在时间的画框上。
两个人都感到无限的满足和解恨。
突然,阿布弯下腰去,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往下游跑去,将石头扔向载着狗屎和人名的纸船。没扔中,纸船摇晃了一下,继续往前漂去。阿布又拾起几块石头,扔向纸船。周瑜也跑过来,学她的样子,朝纸船拼命地扔石头。
纸船漂浮不定,沉下去又浮上来。但没多久,纸船便彻底地沉没在了水里。阿布和周瑜互相看了看对方,突然放肆地大笑起来。
尖锐的笑声在空旷的河边风筝一样飘扬,惊飞了桑树林里的小鸟,狗也从布衣巷的深处跑出来,站在河边朝她们奇怪地张望。
从家里带出来的钱足够阿布在外面生活好长一段时间,两年或者三年。但必须去找一份工作,阿布想,工作可以让人忘记很多东西,可以缓减内心的重压。
也不知道具体该找什么样的工作,便东拍一扇窗,西拍一户门地去找。那是一种滑稽的诚意,去应聘,却又害怕真的被他们录用。内心里,阿布不想坐班,不想干太多的活,不想失去自由。
最后,还是去一家美容杂志社上班了。
从星期一到星期五。阿布的任务是到京城的各大美容院拍照片,采访。工作中,最让阿布受不了的是出去采访时在路上堵车。堵车。堵车。长长的车流,堵在中间,前不见首,后不见尾,感觉世界都快停止前进了。
坐在车里的阿布感觉自己就如一条上了岸的鱼,无法呼吸。整个城市都在爬着前进,寸步难行。
除了上班,所有时间几乎都待在自己租来的屋子里,听音乐,发呆,看书。饿了出门吃点东西。中午到三千里烤肉店吃碗石锅拌饭,晚上去台湾人开的粥店喝一碗皮蛋瘦肉粥,外加一盘鸭脖子。喜欢吃鸭脖子,细细地嚼,看着窗外发呆,在嚼的过程中停止思绪,一片空白。阿布喜欢这种感觉。
采访过程中,会收到各式各样的会员卡和消费卡。少则一千,多则一万。所有卡片后面都有一条规定,此卡不能兑换现金及产品。星星一样散布在城市各个角落的美容院,离阿布住的地方很远。来回坐车一两个小时,再在美容院里花上两三个小时,做一次美容就得用上半天时间。阿布宁愿待在自己的小屋里,切片黄瓜贴在脸上,躺在沙发上听音乐,也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去美容院的路上。
这样一来,所有的卡对阿布来说毫无用处。想送人,却找不到可送的人。单位里的同事每人也全都有一大沓。东一张西一张,随处乱扔,有时收拾屋子看见了,心里感觉怪怪的,所有的工作意义,似乎就全在这些对自己来说全无用处的卡片上。
日子久了,每天被路上的堵车弄烦了,心里的烦躁在可怕地膨胀,迅速成长,长成了一条大虫,天天咬着自己的身体。感觉不到任何生活的乐趣,情绪中充满了恐惧,所有内心里涌动的情感全都集中在另一个人身上,一个遥远的不可捕捉的人。
自己也知道这样的恶状不能再持续下去了。可出于惯性,每天起来,还是背着包出门,干鱼一样被堵在路上,一路走走停停,到达一个又一个春笋一样冒出来的美容院,拍照,采访。美容院里到处都是女人,有钱有闲的女人,来路不明的女人,面目模糊的女人,胖的,瘦的,高的,矮的,全都是一些拼了命去“留住美”的女人。
阿布害怕看见人。特别害怕看见女人。女人多的地方,阿布就有想呕吐的感觉,到处都是女人的气味,到处都是嘈杂的声音。
每个上班的白天都是可怕的。
晚上,独自一人,是解救自己的时间。阿布坐在幽静的黑暗中,音乐在黑暗中闪着透明的光,忧伤而单纯的音乐,是林的音乐。待在林的音乐里,阿布的内心比白天平静多了。在夜的宁静中思念一个人,思念得想哭,找来找去,却找不到眼泪。
眼泪已经浸到音乐里去了。
周瑜初中没毕业就离开学校了。
她父亲是个印刷厂的工人。母亲是个勤劳的家庭妇女,生了五个孩子。四个女儿,一个儿子。肯定的,那个最小的,便是儿子。
周瑜读初一那年,眼睁睁地看母亲死在自己的面前,就隔着一块小小的玻璃,透明的,却无能为力。
母亲将她关在房间里,周瑜隔着房门上那块小玻璃,看着披头散发的母亲将一瓶农药喝下去。喝完农药后,母亲又拿起父亲放在桌子底下的酒,仰起头,一口气喝下半瓶。周瑜能听到母亲被酒呛着后发出的猛烈的咳嗽声。咳嗽完后,母亲用衣服袖子擦了擦嘴,回过头来朝周瑜静静地微笑了一下,然后顺势坐在地上,靠着墙,侧对着周瑜。
周瑜拍着房门,用尽所有的力气。恐惧真正来临时,看不见颜色。看着母亲所做的一切,周瑜清楚地知道母亲要走向哪里。世界在慢慢关闭,那刻,周瑜失去了语言能力,所能做的,只是机械地拍着房门。一声又一声。门被母亲从外面锁上了。母亲就在门外,隔着四五步远的距离。
没多久,母亲开始扭动。趴在了地上,歪着头,面朝下,蜷曲着,就如一只虫子,痛苦让她丑陋无比。
到处都是农药的臭味。母亲在地上可怕地扭动挣扎,痛苦地呻吟,然后慢慢地死去。
生命的气息细丝一样被慢慢抽空,只剩下一个没有生命的躯壳。
满屋子都是农药的臭味,农药臭味里弥漫着死亡的气息。整个屋子里充满了恐怖鬼魅的气味,让人胆战心惊。
周瑜看得真真切切。包括母亲回过头来的最后一个笑容,那么安静的笑容。周瑜恨那个笑容。恨母亲的决绝。
房门这一侧,是五个还没长大的生命。是母亲的孩子。
从此,周瑜恨上了她的母亲。比恨父亲还恨。她不该让自己死在孩子们面前。所有的孩子,包括那个四岁的弟弟,全都看见了。周瑜隔着玻璃看母亲时,弟妹们全都趴在房门的门缝上,呼喊,哭泣。
父亲是个嗜酒的人。嗜酒并没什么,但父亲喝了酒后还有个嗜好就是打老婆。巴掌,拳头,长板凳,棒槌。只要老婆稍做出点什么让他看不顺眼的行为,他随手便拿起身边的东西朝他老婆打去。
一个起早摸黑拼命苦干的女人,一个隔两年就得为他生一个孩子的女人,一个皮肤焦黄、瘦小柔弱的女人,一个一见丈夫喝酒就怕得浑身发抖的女人。女人疼痛的尖叫,绝望委屈的呼喊能够让他兴奋不已。似乎是件绝对刺激的事。是一个喝了酒后就不知道什么是人性的父亲。
那天下午,父亲又喝了酒。喝酒前,父亲要母亲给他炒一碗黄豆下酒,母亲拒绝了,家里少得可怜的一点黄豆,只有客人来时才可能磨成豆腐当菜或者炒了做下酒菜。中午只有炒青菜和酸菜,父亲就着青菜和酸菜喝下了一大碗酒后,母亲又挨了打。
下午三点,父亲睡醒后去一家彩印厂上班,也不是什么正式的工作。早就被原来的单位开除了,因为超生。
他曾发誓,他这辈子生不出儿子,他就不姓周。为此,他在所不惜。
他逼着老婆生了一个又一个,一连生了四个女儿。生一个女儿,女人就挨一顿打,接着再生。对于生儿子,他有着坚强不屈的意志。生儿子,似乎是他存在的证明,是一个男人最高尊严的证明,是他在世上所要求达到的最高成就。
四个女儿过后,终于生出了一个儿子。以为生了儿子,能够让丈夫从此不再嗜酒,能够从此免去丈夫的毒打,以为儿子能够拯救自己。
可生活一切照旧。
一个生了五个孩子的男人,干着一份临时工,上有老,下有小。日子越过越紧张,烦恼无限。酒能解愁。嗜酒是一种病,就如想要儿子一样,全都是一种病。
喝了酒就兴奋,就失去控制。一次次暴打自己的女人,让他激情澎湃。他通过暴力,通过那点可怜的力量,达到一个男人所需要的、可怜的、另一种形式的高潮。
母亲绝望了。
父亲上班后,双眼红肿的母亲进厨房炒了两碗黄豆。炒黄豆的香气溢满了整个屋子,冲淡了父亲留在屋里的酒气。五个孩子在炒黄豆的香气中忘记了刚才看着母亲被父亲毒打时的恐惧,忘记了母亲的哭泣。
炒黄豆,是过年过节时才有的美食。周瑜不明白母亲为何要一下子炒两碗黄豆。母亲炒好两碗黄豆后,把一碗放在碗橱里,然后端起另一碗,进了房间。母亲把周瑜几个人叫到房间里去,将那碗炒黄豆分成五份,姐弟五人一人一份。
很香的炒黄豆。大家脸露喜气,香气满鼻。母亲在周瑜姐弟吃黄豆时,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