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雨潇拉住大肚蝈蝈的手,亲热地说:“两年多没见,郭老弟还是这么风趣。”
大肚蝈蝈哈哈一笑:“不是说有改不了吃屎的东西吗,那就是我。”
花小尤仔细地看了大肚蝈蝈一眼,发现他的脸上眼中都没有一点哀凄、沮丧的神情。不过,因为她太熟悉大肚蝈蝈了,还是从他的语调中听出了做作。
花小尤招呼大肚蝈蝈坐下,叫下人给他沏上茶。茶上来的时候,花小尤亲自接过茶杯,双手递给大肚蝈蝈。大肚蝈蝈忙站起身,接过茶,脸上的嬉戏神情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慕雨潇问:“兄弟,还演二人转吗?又会什么新戏了?”
大肚蝈蝈又恢复了常态:“从你走后一场没演,我这妹妹天天惦着你,又猫月子又生孩子的,我一个人咋唱啊?这不,头几天我试了试嗓子,一喊,没喊出声来,我找来镜子一看,他妈的,嗓子眼都长毛了!”大肚蝈蝈说着,与慕雨潇一齐笑了起来。
花小尤听着大肚蝈蝈夸张的笑声,突然心中一恸,忙转过脸去。慕雨潇说:“兄弟,见了你我真高兴啊,晚上别走了,咱哥儿俩好好喝一顿。”
两个人正在唠着,忽听门外有喧闹声,花小尤出去一看,原来老关东已经派人把老额娘和胡爷、胡嫂都接来了。
大肚蝈蝈与额娘等人打了招呼后,对慕雨潇说:“慕爷,你们唠,我先走了,家里还有事。”
没等慕雨潇说话,花小尤说了一声:“你待着!”大肚蝈蝈看了看花小尤,乖乖地坐到一旁。
老额娘已明显见老,眼窝塌陷得愈加深了,摸到慕雨潇,就紧紧地抓住他的两只手,哭着说:“我可怜的潇儿,可想死额娘了。”
慕雨潇也紧紧抓着老额娘的手,说:“额娘,孩儿也是每时每刻都在想您啊。”
老额娘松开慕雨潇的手,把他从头到脚摸了一遍,说:“潇儿啊,你可是瘦多了,身上哪还有肉啊,这该杀千刀的小日本!”
生死柳条边 第二章(3)
慕雨潇哈哈一笑,说:“额娘,儿子掉下去的这点肉,到您那儿住两天,就能全吃回来,没准还能多长几斤呢。”
老额娘也笑了:“那是,那是,潇儿就爱吃我做的饭,吃我的饭就长膘。”
慕雨潇这才看到站在一边的胡爷和胡嫂,胡爷脸上满是笑,胡嫂脸上却满是泪。
慕雨潇惨遭不幸,胡嫂心里的哀痛一点也不亚于花小尤,毕竟在一起恩恩爱爱地生活了七年。虽然现在已经与胡爷成为了一家人,但与慕雨潇在一起的日子,怕是终生在心里也消磨不去痕迹。
慕雨潇扶着额娘坐下,走到胡爷和胡嫂面前,说:“你们都挺好吧?”
胡爷高声地说:“好,好着咧!”
胡嫂笑着点点头。
慕雨潇又问:“你们还在城里开饭店吗?”
胡爷说:“开,不开吃什么呀?就是店名换了,不是原先那个店了,大发了。哎,慕爷,你知道了吧,南时顺那小子让俺们杀了,那金把头也让俺打死了。”
慕雨潇点点头:“我刚回来就听说了,你们不打死他,我这次回来也饶不了这个狗杂种。”
胡爷问:“慕爷,你待的那山洞在什么地方?”
慕雨潇说:“在北边,很远呢,你问这个干什么?”
胡爷说:“咱带上人马,端了他个狗日的!”
慕雨潇摇摇头:“算了吧。”
胡爷瞪大了眼睛:“咋?这帮狗操的这么折磨你,你不想报仇了?”
慕雨潇说:“这两年,静下心来的时候,我也想了不少事情。想我吃苦受罪,也是该着,打打杀杀十几年,伤害了不知多少人,惹下的仇家也不知有多少个。睡不着时,我就想,这是何苦呢?算了吧,咱们还是安安生生地过日子吧,过去的两年,就把它当做一页纸翻过去算了。”
老额娘也说:“潇儿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对,过咱自己的日子,把过去都忘了,潇儿,哪天到额娘家去?”
慕雨潇刚要回答,花小尤抢先一句:“一会儿就让他跟额娘走,看他瘦得这个样子,让人心酸。”说完,又转对慕雨潇说:“我可告诉你,不吃胖了不许回来。”
胡嫂凑到花小尤身边,附在她的耳边说:“刚热乎一晚上,舍得吗?”
花小尤也把嘴贴到胡嫂的耳边:“热乎七年又如何呢?”
胡爷嚷了起来:“你们俩鬼头鬼脑地说什么呢?”
花小尤说:“胡嫂说她有喜了,怀上你的儿子了。”
胡爷瞪大了眼睛:“真的?”
胡嫂说:“听这小狐狸精胡吣!”
花小尤笑着跑到老额娘身边,说:“额娘,走,带你的潇儿回家。”
老额娘满脸都是笑:“好,好,都去,都去。”
花小尤看了大肚蝈蝈一眼,大肚蝈蝈站起说:“额娘,我真的有事,哪天我再去看望您,我先走一步。”
花小尤说:“我送送你,额娘,你们先走,我随后就到。”
两年中,从黄花寨到城里这条路,花小尤与大肚蝈蝈已经并肩走了多少回。在村子里,在人前,花小尤对大肚蝈蝈少有好话,一副百般看不上眼的架势。可一走上这条路,花小尤就庄重了,不苟言笑了,大肚蝈蝈也不再嬉皮笑脸,不再脏话满口。他们之间好多正经话、好多心里话都是在这条小路上倾诉的。
走了有半个时辰,两人都没有说话,看着已经到了浑河边,已经望得见远远的城门楼,大肚蝈蝈说:“回去吧。”
花小尤站下,看着大肚蝈蝈,轻声说:“真是对不起。”
大肚蝈蝈笑了笑,笑得很勉强:“这就是命。”
花小尤说:“你爹娘怎么样?这样的打击,老人怕是承受不了。”
大肚蝈蝈说:“爹倒没什么,只是娘病了,一天没起炕。”
花小尤说:“真不知道对你说啥好,谁能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出现。”
大肚蝈蝈说:“你什么也不要讲,这事已经过去了。”
花小尤摇摇头:“不,没有过去。”
大肚蝈蝈诧异地问:“什么意思?”
花小尤走到河边坐下,说:“坐一会儿吧。”
大肚蝈蝈在花小尤身边坐下。
花小尤说:“蝈蝈哥,你说,人世间的一切是不是都有人在暗中操纵暗中安排啊?”
大肚蝈蝈说:“许是吧,如果都随自己的意,哪还有那么多的哀婉惆怅,那么多的凄美悲歌。”
花小尤说:“既然有人安排,我想就不会只让人失望,只让人痛苦。”
大肚蝈蝈说:“我不知道别人是不是都这样,安排我的人总是让我失望。”
花小尤看着湍湍流过的河水说:“我去过这河的上游,这水从长白山里流出时,好清好甜,不论谁喝,都会感觉出它的甘甜。蝈蝈哥,其实世事也像这河水一样,它给予每个人的感觉都应该是一样的。蝈蝈哥,你是个好人,你曾救过我的命,也给过我太多太多的帮助,好人总会有好报的。相信我,不要失望,也许还会有咱们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呢。”
大肚蝈蝈满脸惊愕:“你这话什么意思?发生什么事了吗?”
花小尤抬起头看着远方,说:“我想,用不了多长时间,你就会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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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柳条边 第三章(1)
胡爷和胡嫂开的饭店就在四平街旁,是个二层楼的门面,叫如意千品坊,花小尤给起的名。
近几年,沈阳城里的饭店饭庄开火了、开疯了,感觉就像是农村大田地里起蝗虫似的,昨天看着还啥也不见,今天突然就整出了满街筒子。过去的饭庄卖的多是炖菜,蒜泥血肠、白肉酸菜之类的杀猪菜,就是掂勺上炒,也不外乎回锅肉、炒肥瘦几个菜。现在这饭店可开野了,名堂也多去了。老毛子开的西餐馆,红菜汤,大咧巴,店里的侍女脸像红菜汤,屁股像大咧巴。日本人开的料理店,总像没人似的,什么时候进去也看不见热乎气,老百姓说,这地方他妈的怪,听说土豆茄子都得生着蘸辣根吃。朝鲜人开的狗肉馆、冷面铺,天天在门前勒狗,每到勒狗时,总有人拿着小盆等在一旁,专接狗挣扎时撒出的尿,据说这尿劲大,冲,专治阳痿和男子不育。小西路北边的回回营,隔不远就见一个写有三个牛、三个羊、三个鱼的菜馆。路边铺子一个挨着一个,清晨卖羊汤,晚上卖羊肝牛肚,玻璃罩子瓦斯灯,一顶白帽子,一把月牙弯刀。近一两年,关里的苏扬菜、川菜、粤菜、鲁菜也随闯关东的大潮涌入沈阳。尤其是鲁菜,像山东人的脾气秉性一样,特对东北人的口味,很快就吃顺了一大批食客,在沈阳城里独领*。
本来,一个“孙二娘人肉包子铺”已经让胡爷和胡嫂小日子过得不错了,一年到头,去了花销,还能有些盈余。可这一年,胡爷的老家又发了大水,乡里乡亲地来了十几号人,都住进胡爷的店里。一下子添了十几口人,并且是饿痨般的十几口人,一屉包子出笼,转眼工夫就一个不剩,连屉布水都拧了出来当汤喝了。胡嫂嘴上不好说什么,心里也犯嘀咕。十几个山东汉子,一天两天行,十天半个月也行,可要是长期这么住下去,吃下去,家有万贯也得给吃穷了。胡嫂背地里问胡爷:“咋办啊?”胡爷说:“啥咋办啊?他们都是我的亲戚,我的朋友,东北这么大,能扑奔俺来,是看得起俺,关里爷们儿讲的是义气,重的是交情,咱总不能为了省几个钱,把人轰走吧?真要是那样,俺还咋好意思回老家,咋去见俺的家人,俺的乡亲?大不了吃光了,吃穷了,一起上街讨饭去!”听胡爷这般说,胡嫂气得好几天没理他。胡爷却像局外人似的,每天变着法地给这些乡里乡亲打点饭食,后来竟吆五吆六地喝起酒。胡嫂愁得不行,又不愿意因这事与胡爷翻脸,怕人说东北人就是小气,吃你几个包子就喊肉疼。那天,花小尤来到店里,胡嫂把这事讲给她听。花小尤说:“这事好办啊,你开一个大一点的饭店,就让这些人在你店里当伙计,不就不用愁了吗?”
胡嫂说:“你看他们那些人,在家里都是撸锄杠的,能干啥呀?”
花小尤说:“跑堂行不?挑水行不?烧火行不?和面行不?你只要请一两个大师傅,这饭店就可以开张了。”
胡嫂说:“说得容易,钱哪?那么大的饭店哪是说开就开的?”
花小尤说:“钱我有啊,我给你拿。”
胡嫂说:“行了,我的姑奶奶,我可不想欠你这么大的人情。”
花小尤说:“我的钱都是雨潇留下的,你跟雨潇在一起七八年,他应该出这个钱。”
胡嫂说:“我跟他在一起,从来没打过他钱的主意,他有没有钱,有多少钱,我从来没打听过。”
生死柳条边 第三章(2)
花小尤无奈,只好提出以入股的方式提供本钱,胡嫂这才同意了。
按照花小尤的设计,饭店不设菜牌,随点随做,只要客人报出菜名,保证做出满意的菜肴。胡嫂有些担心,万一客人点出什么玍古菜,做不出来咋办?岂不砸了牌子?花小尤说:“世间有名的菜,大抵几百种,大部分客人来点的菜,也不过就是他们听过或吃过的。至于那些随便想出来的菜,你随机应变给他照猫画虎做就是了。那年东北新文化促进会成立时,关老爷请与会者吃满汉全席,那一百零八道菜的菜名,都是我和雨潇编出来的。”
胡嫂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