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溪十二里 之 南柯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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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溪十二里 之 南柯巷-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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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的老槐槁瘦,叶不遮荫。夏初日光当头,居然也有几分火辣灼人,他挨着墙坐也没能避开多少,幸好石头尚有一点湿凉,解了炎热。他用手不便,于是借着一块沉甸甸的压石和几根辅助的木桩,伸展绳墨,将丈量好的板材抵住刨刀,一下一下削平。鲜嫩的刨花有着木屑独有的清香,堆在脚边,卷卷的模样颇有几分乖顺可爱。  
忙着活儿的时候,隔着院墙常常会听到有人凄声嚎叫,有哭,有闹,有折腾的,有撒泼的,最后都被一声“怕疼就滚”喝住,登时死寂一片。  
有时候,他甚至会轻轻笑出声来。  
不是不记得自己头一回闹了笑话的窘迫。可从窘迫到熟知,从熟知到习惯,习惯了,听不着反倒有点落寞。  
微微笑着,木色的刨花在他板凳边上渐积渐密。一支不知哪来的常青藤在他身后爬了半墙高的时候,他的木器已经可以在邻里之间为他筹一点钱了。陈焉终于略略把心事放了。幸好他还记得老父昔日最为擅长的荼南雕花,聿京人爱极了南边的精细纹样,在小几妆奁上刻上一些,京邑的女儿家总是喜欢的。  
京人忌讳残疾。起初,邻里对他多有嫌恶,不愿亲近,自他亲自携了木器上门,征询意见,周围的几户人家与他打过多次照面,也渐渐熟了些,闲暇时就会偶尔跟他搭两句话。陈焉是新搬入的住户,他们见了面生的,总喜欢把回春草堂里的那位谢大夫拿出来大肆渲染一番,生怕他不知道底细惹祸上身似的。  
陈焉听了方知大夫姓谢,名皖回,也不是京城人氏。当年白发须眉的老师傅带着两个徒儿从单州徙迁聿京,就在这归溪二里的南柯巷开了医馆。老师傅艺技精湛,闯出了响名声,京城士族平民都有不少慕名而来,散金求医。  
名师出高徒。老人家过世之时,大徒儿已被选募入宫,位居太常医官,而小徒儿不愿入仕,便留在了草堂当民间郎中,守着师傅的馆子营生。谢皖回得了家师真传,看病抓药一手独揽,偏偏那张嘴比他的医术还要厉害,脾性乖张,火气不小,许多初来投医的人都被他骂没了胆子,萎缩不敢近前。好在久而久之,一回生,二回熟,众人都晓得他嘴上虽狠,手里的功夫却一丝不苟,纵是骂人也权当两耳生茧浑然不睬。时日深了,大家见惯不怪,就算听到“杀人”“救命”之类的嚎哭惨叫,也置若罔闻。  
陈焉恍然大悟。他被那谢大夫讥诮了两回,对他终归有些回避,在门口偶然碰见也只是客气地打个招呼罢了,没有深交。尽量不见为好。  
然而这尽量两字,也在一个月牙西斜的夜晚被轻轻撕破了。  
那夜他做了梦。梦中他身形晃荡,俨如一缕漆黑的魂魄,被扶摇狂风猝然抽回浛州海面。  
暴雨来袭,骤风肆虐,黑压压的大洋之上暗涛汹涌。昳疏派遣的寇船偷袭鹒云港,东、南、北三面合围,战船上百,密如蛳蚁。他被无形之手大力掀到了一艘船上,正逢两军乱战,白刃拼杀,数朵浪花把舷板上一摊污血冲得七零八落,一阵浓腥锈味。  
海水又冰又咸。  
鲜血又冷又辛。  
并肩作战的弟兄们在漆黑之中犹如忽隐忽现,他视野溃散,那些芒草似的人身便颠簸摇曳。乍地一道凄厉白光,却不是电闪,而是刀光,草木皆毁,一截截分崩离析,悉数裂成两半。身首异处。  
一口巨浪来袭,轰开银光万丈,重重摔在他前去浛州要塞幽都求援的校尉身上。  
那校尉在一片雪银的寒光中跌落甲板,满身浴血,挣扎到他脚边,双眼腥红,朝他振臂哭喊:王……王获老贼扣兵幽都——他没有来,他没有来呀!  
身后逼来的昳疏海寇猖狂大笑,一刀斩断了校尉的咽喉。  
他失声痛吼,朝着那寇贼发狂似地冲了过去,正欲一剑取他命门,臂间施力,凭空晃了一圈,却没有手握兵械的感觉,更没有脱鞘出剑。他赫然一惊,猛地望向右臂——竟然空荡荡一片。心脏如遭雷殛。  
那寇贼愈发笑得凶了,把手往上一举,一条血淋淋的胳膊正攥在掌心:无臂之人,何以杀我——  
他一震,断口处骤地迸出一团殷红。血肉横飞。  
“啊……!”惊起在满目血腥之中,夜色阴骘之际。壶漏点点滴滴,旁敲侧击,每一声都如同擂鼓一般,仿佛亡魂哭唳,哀嚎不绝。  
陈焉咽喉微痛,心衣下浮了一层细密的虚汗,后背尽湿。右臂的伤口剧痛无比。这残更半夜,乌漆漆灌了一口冷风入窗,患处如刀片凌迟,任凭他死死攥着,仍是辗转一夜难以入睡。好容易待到天际刚擦亮了一抹鱼肚白,他面色惨淡地下了炕,蹙着眉毛,吃力地披衣出门。  
旧患,竟还不能痊愈。  
他终于有些庆幸自己住在医馆隔壁了。  
这个时辰,南柯巷里寥无人迹。令他吃惊的是回春草堂的门已经开了,只是前屋无人,只听得庭院中有翻动晾晒草药的声音。再环顾四周,室内摆设朴素,白墙墨几,一只紫砂陶罐在门廊的小炉上咝咝正欢,气味沁鼻。  
陈焉迟疑片刻,终究没有迈过那道门槛,只用手提了门环小心翼翼扣了几下。  
“谁那么一大早就不给人安生!”熟悉的语气果然脱不了那个调。隔着一道青瓦墙,听了不知多少回,这次真的骂到自己身上,陈焉忽地觉着一阵莫名有趣,不禁笑了。  
没想他正在笑时,那人冷不丁一甩衣摆便跨出了内室,倏然撞个正着。陈焉不觉一僵,笑容像霜打茄子般蔫了下去,急忙收起不敬之态,敛眉低眼站着。谢皖回见来人是他,似乎有点意外,记起上次那张纸上歪扭不堪的字,他轻轻嗤笑一声,麻利地拍了拍还沾着药末儿的手:“好稀客!拿不住纸的木匠师傅。”  
陈焉没应声,下意识把烫了一下的脸侧开。  
然而晨光斜照,陈焉面容惨白,衬着木门玄漆分外憔悴,却不是光线所致。谢皖回双眸微眯,免不得一皱眉:“……怎么跟见了鬼似的,脸色差成这样。”  
陈焉笑得苦涩,缓缓把头摇了摇,只低声问:“大夫,您这可有止疼的膏药,卖我一贴吧。”  
“止疼的膏药当然有,而且还不止一方。”谢皖回侧眼把身后的百匣药柜撩了一眼,冷笑道,“然而药又岂是乱用的——你哪儿疼,先告诉我。”  
身子隐隐一凉,凉攻心脉。他犹豫地动了一下唇:“……手。手臂疼。”  
想是木工活儿做多了,伤了筋肉。谢皖回眉角一挑,人已是朝着陈焉走近了两三步,伸手便探了过去:“疼的地方拿来我看!”  
这谢大夫虽非京人,但看他出落干净,必然嫌弃伤残污秽。陈焉心生此念,说什么也不肯叫他看了那断臂去,一时惊慌不已,下意识便躲开谢皖回伸来的手,几乎没退到门槛外。被对方恶狠狠的一记眼神剐过来,他忙赔笑:“不必不必,只不过区区小伤,怎敢劳烦大夫,大夫随意给我开一贴最普通的膏药就好了。”  
“随意?笑话!下药最是讲究‘对症’二字,入对了去处,才得以药到病除,臂痛说着简单,细究起来还能分出十几种来——你以为敷衍了事是我谢皖回的作风?”他不过一句,已被谢皖回劈脸顶了三四句,不想最末那句才是真正惊了陈焉的话,“一两银子一贴的膏药,怎能随便拣一个用?”  
“一两银子一贴?”陈焉失口反问。足足抵得他六、七日的租金。  
谢皖回见他惊诧,蹙眉剜了他一眼,不以为然地一字一句说:“怎么,我这药贴虽然价格贵了,里头下的功夫却足,值得这个数,我并不赚你什么。市坊里有江湖郎中,卖的那什么乱七八糟的膏药,何曾比得过这个!那些半调子我早见过,偷工减料,配制粗糙,最多可暂时缓解痛意,却不能治本。尽管价钱只需百文,可病人至少要买十几贴,才得痊愈。这样算起来根本不止一两银子。”  
陈焉怔怔听完他的话。虽然意思他全明白,可拮据的现状却是难住了他。  
他不是擅长经商兜售之人,一个木器铺面也是毫不张扬,极为低调,刚起步的店,挣不了多少钱。一个月下来,除去进货成本,减下日常开销,不过勉勉强强凑够五两。  
陈焉缄默不语,左手黯然在靠近右肩的地方略一碰触,落了下去。  
他的手已分文不值,何况一两白银。  
“多谢大夫相告,药贴之事,还容在下先考虑一会……”他强忍伤口钝痛,轻轻朝谢皖回一笑,心头却有尴尬,只把眼低了望住鞋尖,顺势低头谢过,转身往回走。  
谢皖回向来眼尖,望见他发鬓上都有了一层细汗,竟已这般疼了,还要考虑,一副直心肠令他忍不住“嗳”地唤了一声,谁知陈焉脚步不停,眼看已到了阶下。谢皖回莫名来了愠意,记得陈焉的手指碰过右肩,料定伤在右臂,霎时追出医馆大门纵步赶上,一出手便抓上陈焉右臂!  
手指准确地逮住了陈焉的衣袂。然而也只有衣袂。  
抓下去之时,五指居然空空往下一陷,只觉掌心一阵凉风窜过,薄薄的细麻布瞬间已攥入手中。五指合拢,唯有一段轻飘飘的衣袖。  
谢皖回的心口似乎也往下一陷,愣了。  
陈焉惊惶失措地回了头。谢皖回睁大眼睛盯着手中绞在一处的空袖子,颤了一下,倏地抬头看他,陈焉瞬间便将他脸上明显的惊讶看得一清二楚。他心愈沉愈深,胸口闷痛。谁愿意靠近一个残疾,沾上晦气。他神情微微苍白,动了动肩头,袖袂上的手纹丝不动。迟疑之间,陈焉怯生生地抬起左手,捻在谢皖回扯住的地方上端,半晌才试着抽了一角出来,见对方犹在怔然,他才慢慢碰上那几根冰凉的指头,极轻极谨慎地掰开,将衣袖从他手中一点点拉回。  
谢皖回的手仍僵在半空中。陈焉不能言语,只深深再朝他低身还礼,有点难堪地捂着断臂之处,默不作声走回自己屋前,眼睛不敢再看依然立在原处的人,悄然掩了门。
 
【南柯巷】?  
立夏过了一月有余,聿京的天渐渐打不着晴字的边儿了。  
雨水如闺阁女儿犯的愁,无端端一场叠着一场,却无半分春日里的温柔缱绻,来去鲁莽。屋檐排开好几茬铜钱大的水花,一响即灭,留白之后皆不见了踪影,平添几许急躁,敲在瓦壳子上密密地叫人心慌。  
陈焉驻在厢房门畔,呆呆望着院子内浮着的一层浅水,心坎似有瓦上雨花,时闪时灭。  
最怕阴湿天气。右臂之患非但不消,反而铁了心要盘根生枝,不分昼夜发作。肩胛下一大片尽是钝痛,痛极而痹,时常做着活儿便惊觉一身冷汗湿透。他只得烧了滚水敷伤祛痛,却也不过权宜之策。  
偏偏祸不单行。  
月初时,他巧遇一名雇船走货的京商。一纸订单份量颇重,四十五套镜匣妆奁,茱萸凤蝶的花样,绾红漆底,月底三十那日于阜苏江上船发货,片刻也迟缓不得。  
这本是桩好买卖,可雨色并不消停,天井积水,他没法在院子里搁置工料,只得挪开地方到屋内做。好容易到了二十五,木奁悉数抛光磨平,他欣喜非常,从一家漆店购来几斤绾红清漆,用心将匣身细细漆了一遍。怎知那漆上了木料,不但泛白失光,且久久不干,更逢连天大雨,他心急如焚地等足五日,仍不见半丝起色,虽曾生起炭火试着烘烤,漆面却又会着色不均,十分难看。交不了货,那京商自然大为恼火,非但拒付工钱,延误送货的损失还要计在陈焉身上。  
他本来一心等着那笔钱缴了这个月的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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