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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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一)- 第2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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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批判五个“走资本主义道路”的生产队长。尽管不是群众大会,但阵势也不小,公社院
子里黑鸦鸦坐了一大片人。批判会由徐治功主持,孙少安和另外四个人站在台子前。批判发
言的人通过那个包一块红绸子的话筒,轮流上台照稿子念一遍——话筒因为经常使用,红绸
子已经被人试音时用手指头弹得稀巴烂了。此时,在石圪节的街上和全公社每家每户的喇叭
匣上,都转播着这个批判会的实况。孙少安和另外这四个人顷刻间就成了全公社家喻户晓的
人物。到处都有人在议论他们——从本人议论到家里的其他人直至祖宗三代。

    在批判会场里,田福堂找了个很不起眼的角落坐着,一直低头闻手中的烟卷。往常如果
开这样的会,他总是坐在最显眼的地方。但今天他似乎生怕别人看见他。他更不愿意自己的
目光碰见少安的目光。

    孙玉亭坐在另一个角落。他今天被公社安排作批判发言。以前全公社开大会,玉亭照例
常被选拔作为大会发言人之一。今天他很为难,因为他的侄子就站在批判台前接受批判。但
没有办法。他大会发言的水平已名声在外,公社领导器重他,他无法推托,只好在革命和亲
人之间选择了前者。但他决不会在批判稿中写上他侄子的名字。他紧张地等待徐治功宣布让
他上台发言。往常在这样的场合,他异常兴奋。可今天他感到比站在台前接受批判还不自
在。他不时抹下头上那块肮脏的毛巾擦脸上的汗珠子。

    公社文书刘根民是少安高小时的同班同学,又是好朋友,此刻在旁边的一张桌子上做记
录,一脸的尴尬和难堪——他无法保护他的朋友。

    这时候,孙玉厚正蹲在石圪节街道的一个拐角处,低头抽着旱烟。他的小女儿兰香站在
他旁边,贴着一根电线杆悄悄地哭着。孙玉厚顾不得安慰女儿,只是专心地听喇叭上的人说
些什么。每当他听见少安的名字,心就往嗓门眼上一提。他判断不来公家将会怎样处置他的
儿子。会不会象上次处置他的女婿一样,拉到什么地方去“劳教”呢?唉!说不定比“劳
教”还要重!他女婿只是贩卖了几包老鼠药,可少安是走了“资本主义道路”,可能“罪”
要更重!

    他蹲在这里,手颤抖地举起旱烟锅,对命运的打击没有一点招架的能力。他的精神已经
承受不了这么多的压力,真想跑到罐子村的兰花家,把女婿贩卖剩下的老鼠药都吃掉,然后
合住眼睡到黄土里去……但想来想去,他还得活着。他的几个娃娃都还没成家立业,大女儿
兰花虽然寻了人家,但光景烂包得也活不下去。他活着,总还能给娃娃们帮扶一把……孙少
安并不知道他父亲现在跹蹴在石圪节的街道上。他临离家时,一再安顿父亲不要到公社来。
他怕老人太受刺激——因为他姐夫的事才刚刚平息半年,现在又轮上了他。少安现在站在台
子前,耳朵几乎听不见别人怎样批判他。他只是反复想着这件事发生的前因后果……开始
时,他就想到可能村里有人给公社揭发了这事。他首先想到二队的人。但后来又想,这事已
经半年多了都悄无声息,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去公社告状呢?如果金家湾的人要告的话,
怕早就告了,不会等这么长时间。那么本队的人呢?他想来想去也不可能。因为大家都沾了
光,告别人也等于把自己告了——他孙少安可以受批判,但每家的地都得收回去。没有一个
人不心疼自己那几分地的!

    直等到他知道公社逐队普查猪饲料地,才明白这不是队里的人告,是因为其它村类似的
问题暴露后,才把他们给牵连上了。

    可是,在昨天,当公社通知让他来接受批判时,他们的副队长田福高却心心事事地来找
他,把他在石圪节碰上田福堂的前前后后给他说了一遍,这才使他把这件事和田福堂联系在
一起了。

    他现在才一下子明确地意识到,正是田福堂把他推到这个台子上的。是的,他很清楚田
福堂的做事和为人,也清楚这个强人的“棋路”。自从那次田福堂看见他和润叶坐在河湾里
以后,孙少安就知道,不定什么时候,田福堂就会用拐弯“马”来将他一军。田福堂下这类
“棋”,通常都走“马”而不用“车”,因此别人很难防他。他没想到,田福堂果然这么快
就给他下了如此厉害的一着“棋”。

    少安站在台子前,尽管头低着,但他还是用眼睛的余光在一片人群中搜寻到了田福堂。
少安看他坐在那么一个角落里,心里就更明白了。是的,他心亏,不敢正视他。他得到了一
些安慰:从某种意义说,他和田福堂都在接受批判;他接受思想的批判,田福堂接受良心的
批判。

    在确认了“犹大”以后,孙少安索性再不想这件事了。不管怎样,田福堂就是田福堂。
他不这样就不是田福堂了。谁也不能改变田福堂,连他自己也改变不了自己。

    话说回来,少安知道田福堂对他和润叶那次的会面心中有气。平心静气地想,这种“报
复”也情有可原。是呀,他那样体面的人家,自己如花似玉的工作女儿,怎么能让一个泥腿
把子去沾染呢?

    少安现在感到欣慰的是,他对润叶的求爱采取了完全正确的态度。田福堂现在又用铁的
逻辑进一步给他论证了这件事的不可能性……

    他现在感到难受和丧气的是,这个批判将会把他在全公社扬臭了。他别再指望在这个天
地里给自己寻找一个媳妇。哪怕加倍地掏财礼钱,也不会有人把女儿嫁给一个丧失了名誉的
人!

    使他更为难受的是,他担心由于他的这件事会影响少平和兰香将来的前途。他终归已经
是农民,他不怕什么,难道连老镢把也握不成了吗?但少平和兰香与他不一样,以后要是有
个出门的机会,会不会受这件事的“政治影响”呢?如果影响到他两个人,他就会痛苦一辈
子的……少安难受地前前后后思量着这件事,在一片闹哄声中总算熬完了批判会。

    好在批判完了也就完了,公社主任白明川还在结束时对他们五个人说了点鼓励话,让他
们不要背包袱,回去好好抓生产,将功补过……”

    等众人散尽以后,少安才无精打采地出了公社院子,来到石圪节的街上。

    街上的集市已经快接近尾声。少安走过街道的时候,不时感觉有人在指划着议论他。

    他突然看见父亲和妹妹从一个拐角处向他迎面走来。他很快迎上前去对他们说:“你们
来干什么哩?我没什么……”

    他父亲说:“我在家里心焦得坐不定,跑来看人家倒究怎样处理你呀……”

    少安对父亲和妹妹说:“已经完了,再也不会怎样……你们不要担心。先回去吧。我还
要给队里办点事,一会就回来呀。”

    孙玉厚只好和兰香先走了。临走时,他阴郁地对儿子说:“你早点回来……”

    “嗯。”少安对父亲和妹妹点点头,就转过身一个人向石圪节的后街上走去了。


第二十三章

    孙少安其实并没有任何可办的事。他只是感到一种无法言语的难受和痛苦,不愿意和父
亲、妹妹一块相跟着回家。他想一个人度过一段时间,让积压在胸中的闷气慢慢消散出去。

    他在人迹稀稀拉拉的石圪节街上毫无目的地遛达着。尽管一天只吃了一顿饭,也觉得不
饥饿。好在街上再没碰见熟人,他可以把精神集中在自己的内心。

    直等到太阳落山以后,他才一个人慢慢地通过石圪节那座小桥,踏上了通往双水村的公
路。

    走不多远,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不过,快要满圆的月亮从东拉河对面的山背后静悄
悄地露出脸来,把清淡的光辉洒在山川大地上。万物顿时又重新显出了面目,但都象盖了一
层轻纱似的朦朦胧胧。暑气消散,大地顿时凉爽下来。公路两边庄稼地里的无名小虫和东拉
河里的蛤蟆叫声交织在一起,使这盛夏的夜晚充满了纷扰和骚乱。

    孙少安穿一件破烂的粗布小褂,外衣搭在肩头,吸着自卷的旱烟卷,独个儿在公路上往
回走。他有时低倾着头;有时又把头扬起来,猛地站住,茫然地望着迷乱的星空和模糊的山
峦。一声长叹以后,又迈开两条壮实的长腿走向前去……痛苦,烦恼,迷茫,他的内心象洪
水一般泛滥。一切都太苦了,太沉重了,他简直不能再承受生活如此的重压。他从孩子的时
候就成了大人。他今年才二十三岁,但他感觉到他已经度过了人生的大部分时间。没吃过几
顿好饭,没穿过一件象样的衣服,没度过一天快活的日子,更不能象别人一样甜蜜地接受女
人的抚爱……什么时候才能过几天轻松日子?人啊!有时候都比不上飞禽走兽,自由自在地
在天空飞,在地上走……

    一种委屈的情绪使他忍不住泪水盈眶。他停在路边的一棵白杨树下,把烫热的脸颊贴在
冰凉的树干上,两只粗糙的手抚摸着光滑的杨树皮,透过朦胧的泪眼惆怅地望着黑糊糊的远
山。公路下面,东拉河的细流发出耳语似的声响。夏夜凉爽的风从川道里吹过来,摇曳着树
梢和庄稼。月亮升高了,在清朗的夜空冷淡地微笑着。星星越来越繁密,象在一块巨大的青
石板上缀满了银钉……孙少安在白杨树下站了一会,又开始往回走。走不多远,他就看见了
双水村星星点点的灯火。

    一股温暖的激流刹那间漫过了他的心间。那灯光下,有他亲爱的家——亲人们的脸庞都
在他的眼前浮现出来了。

    于是,头脑中迷茫的云雾顷刻间消散,滚烫的额头重新又凉了下来。他顿时感到他刚才
的情绪充满了危险。是的!一家老老少少都依靠和指望着他,他怎么能这样胡思乱想呢?
不,他应该象往常一样,精神抖擞地跳上这辆生活的马车,坐在驾辕的位置上,绷紧全身的
肌肉和神经,吆喝着,呐喊着,继续走向前去。如果他垮了,说不定人仰马翻,一切都完
了……

    他弯下腰在路边拾起一块石头,抡起胳膊,狠狠地甩向了东拉河对面的山洼上,好象要
把他的一切烦恼都随着这块石头抛出去。

    他匆匆把外衣穿上,也没扣钮扣,就向村子里走去。

    临进村子时,他为了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想在什么地方坐一坐。公路边不合适,万
一村里有人看见他黑天半夜坐在野地里,会乱猜测的。

    他于是就顺路走进一片高粱地,找了一块空地方坐下来,两只手开始麻利地卷起一支旱
烟卷。

    他刚抽了两口烟,就听见前面的高粱地传来一片沙沙的响声,接着,一个黑乎乎的人影
向他走过来。少安仔细一瞧:竟然是父亲!

    他父亲走过来,在他面前怔了一下,也没言传,就在他身边坐下来,掏出自己的旱烟
锅,在烟布袋里挖来挖去。“你怎到这儿来了?你怎知道我在这里呢?”少安迷惑地望着父
亲。

    孙玉厚半天才咄讷地说:“我就在你后头走着……我让兰香先回去了。我怕你万一想不
开……”

    少安鼻子一酸,竟冲动地趴在高粱地上出声地哭了。在这一刻里,在父亲的面前,他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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