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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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一)- 第3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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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

    少安鼻子一酸,竟冲动地趴在高粱地上出声地哭了。在这一刻里,在父亲的面前,他才
又一次感到自己是个孩子!他需要大人的保护和温情,他也得到了这一切——唉,让他哭一
阵吧,痛痛快快地哭一阵!这样,也许他心里会好受一些的……

    少安听见他父亲的哭泣声,才惊慌地从地上爬起来。

    父亲也哭了,他就不能再哭了。亲爱的爸爸很少这样在孩子面前抛洒泪水,现在却在他
面前如此不掩饰地痛哭流涕,这使他感到无比的震惊!

    他立刻又把自己从孩子的状态变成大人的状态,对父亲说:“爸爸,你不要难受。我什
么事也没!我只是一时心里闷得不行,想一个人消散一会。你放心!我不会做什么出边事;
我才二十三,还没活人哩,怎么可能往绝路上走呢?你想想,我从十三岁开始和你一块撑扶
这个家,我怎么能丢下这一群人呢?你不要哭了,爸爸。你放心!我的心一点也没松,我还
会象往常一样打起精神来的。我年轻,苦一点也没什么。咱们受苦人,光景日月就这么个过
法,一辈子三灾六难总是免不了的。也许世事总会有个转变,要是天年再好一点,咱们的光
景会翻起来的。再说,少平和兰香也快大了,咱两个一定把他们的书供到头。咱家七老八
小,就看咱两个撑扶这光景哩。你不要灰心,门里门外的大事总有我承担哩……”

    孙玉厚听了儿子的一番话,就难为情地用手掌把脸上的泪水和鼻涕揩掉,在鞋帮子上擦
了擦手,然后沉痛地说:“爸爸对不起你。爸爸一辈子没本事,没把你的书供成,还叫你回
来劳了动。受苦不说,你这么大了,爸爸连个媳妇也给你娶不回来。爸爸心里象猫爪子抓一
样,死不能死,活不能活啊!”

    少安重新点着一支旱烟卷,对父亲说:“我的婚事你不要熬煎。我年龄还不算大。就是
年龄大了,我不相信我就打光棍呀。到时我自个儿找一个。只要财礼少,我不挑拣人。女方
不嫌咱家穷,能和咱们一块过光景就行了。”“你也不小了,得看着给你瞅个媳妇。只要有
你合心的,财礼多少不怕,咱们打闹着借,慢慢再还。我现在还能出山哩,少平高中也快念
完了,咱父子三个熬上几年,就会把帐债还完的。”

    “我不想掏这些财礼。财礼重的人家我不会娶。咱们不能再欠帐债,这样一辈子也翻不
起来!”

    “可是天下没有不要钱的人家啊!”

    “慢慢碰吧……爸爸,天不早了,咱们回去吧!家里人一定心焦得不知咱两个出了什么
事。”

    于是,孙少安父子俩就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出了高粱地,在月光下顺着公路回家
去了……


第二十四章

    晚上,当孙少安在自己的那个小土窑里睡着以后,孙玉厚老汉还大睁着眼睛望着黑暗的
窑顶。老汉睡不着,爬起来点着一锅旱烟,坐在炕上吧嗒吧嗒地抽着。

    少安他妈欠起身子,问丈夫:“怎啦?”

    “不怎……你睡你的。”孙玉厚继续抽着旱烟。后炕头上,老母亲在睡梦中发出一阵阵
呻吟——唉,老人浑身都是病,睡梦中都是疼痛的……

    孙玉厚仍然想着给孙少安娶媳妇的事。

    他现在越来越感到太对不起儿子了。人家的儿子到这般年龄,都已经有了娃娃,可少安
至今还单身一人。二十三岁,对公家人来说,还不算大;可一个农民,岁数已经到山梁上
了。再不抓紧,眼看着就误了娃娃一辈子的大事。

    不行!得赶紧办这件事。出财礼就出财礼!他在六○年那么困难的时候,都给玉亭娶了
媳妇,而今他为什么不能给少安娶媳妇呢?他发现他年纪的确大了,已经丧失尽了魄力。

    他现在应该重新鼓起劲来,打闹着也要给儿子娶媳妇!

    他盘腿坐在炕上,一边抽烟,一边想他得赶紧出动——甚至都等不得天明了。

    他一夜没有合眼。

    第二天早晨,他先没忙着出山,一个人心急火燎地去了他弟玉亭家。他昨夜盘算:玉亭
去冬今春在公社的农田基建工地上负责,各村基建队来了不少女娃娃,玉亭大概都认识,说
不定里面有比较合适的,看能不能给他提供个线索,他好再央人去说媒。

    他在玉亭和贺凤英出山之前,进了他从前居住过的这个院落。自从他搬出这里以后,没
事他很少再来这里。现在他看见玉亭两口子把这院地方住得象庙坪那座破庙一般败落,连墙
都倒塌了,心里忍不住咒骂这两个败家子:什么懒东西!把好好一个地方弄得象驴圈一样。

    他进了玉亭家的门,窑里黑咕隆咚,弥漫着湿柴烧出的死烟,呛得他咳嗽起来。唉!当
年他住在这窑洞的时候,尽管穷得没什么摆设,但少安妈收拾得汤清水利,亮亮堂堂的,这
现在完全成了个黑山水洞!

    玉亭凤英见大哥一清早上门,不知他有什么事,都瞪大眼看着他。他刚坐在炕边上,玉
亭的三个孩子一扑围上来,在他身上连摸带掏,看能不能搜寻一点吃的东西。孙玉厚除过旱
烟,身上什么也没有,几个孩子失望地离开了他,跑到炕崖下的一堆烂被褥中间厮打去了。

    玉亭问他哥:“有什么事哩?”

    “什么事也没。”孙玉厚开始用烟锅在烟布袋里挖旱烟。

    孙玉亭也乘机掏出自己的烟锅,在他哥的烟布袋里挖了一锅。孙玉厚干脆把烟袋递给
他,让玉亭给自己的烟布袋倒了一大半。

    “冬天公社在咱村会战时,各村来的那些民工你大概都能认识哩?”玉厚问玉亭。

    玉亭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哥,不知道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就说:“大部分都认识。”

    “那些女娃娃你认识不认识?”

    玉亭更奇怪了,一时不知怎说是好。正在锅台上切南瓜的贺凤英,听见这话,敏感地放
下切菜刀,支棱起耳朵听这两个人说话。

    “你看那些女娃娃中间,有没有合适给少安说个媳妇的?”孙玉厚接着就把话说明了。

    “噢!”孙玉亭几乎要笑了。他原来以为他哥听见外面有传他和外村女娃娃有不正经关
系,才这样盘问他哩,他在这一刹那间很紧张,他生怕他哥当着贺凤英的面说出一些不三不
四的话来,让他下不了台。原来是这!

    孙玉亭轻松地抽了一口烟,说:“合适的多着哩!恐怕就是财礼你出不起!”

    “财礼先撂过别说。你先就说哪个村谁家的女娃娃合适一些?咱这光景也不挑高,可以
一些的行了。”

    “财礼怎能撂过不说呢?只要掏得起财礼,少安这样的后生,里面要挑谁就是谁!”玉
亭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孙玉厚在心里说:哼!当年我为你娶媳妇,借下一河滩帐债我也没心松。现在我给我儿
子娶媳妇,那怕把我这把老骨头卖了都心甘情愿!你现在有家了,看把你张狂的!不过,他
压住满肚子的不高兴,对弟弟说:“不管怎样,少安年纪也不小了。人到了年龄,这件事就
要考虑。至于财礼钱,到时再向村里人转着借吧。当年你们过事情,还不是借别人的吗?受
几年熬煎也就把帐债还了。”孙玉厚忍不住提了点往事。

    玉亭一下子脸通红,不再用一种轻松的口气来说话了。他手在脸上摸了一把,说:“叫
我想一想,看哪个女娃娃和少安般配……”

    这时候,贺凤英停止了手中的活,从锅台后面转出来,说:“大哥,我娘家族里有个远
门侄女,她妈死得早,一直是她爸拉扯大的,劳动和家务活都好。去年我回家时,她爸给我
安顿说,看能不能在咱们这面给瞅个人家。只要女婿本人好,他一个财礼钱也不要。我一直
没把这当一回事。我看这女娃娃正是少安的媳妇!那女娃娃肯定能看上少安哩!人家又不要
财礼!如果少安情愿的话,请上几天假。到柳林那里去一趟,看一下这个女娃娃,又误不了
几天功夫……”

    孙玉厚一听有不要财礼的女娃娃,一下子从炕拦石上溜下来,他先不考虑其它,立刻对
弟媳妇说:“那这没问题!你先给人家去个信,我回去让少安准备一下,就让他尽快走一回
柳林!不得成也没关系!这又花不了几个路费!人常我,扣个麻雀还得几颗谷子哩!”

    玉亭马上接着说:“那这事好办!我和凤英今天就给柳林那边发信!”

    玉厚再不愿多说什么,即刻就出了玉亭院子,往家里走去。一路上他情绪很高涨,觉得
他运气不错,无意中碰了一个不要财礼的女娃娃,得赶快回去和少安商量这事,让他过几天
就动身走山西!

    孙玉厚赶回家里时,少安已经出山劳动去了。

    老汉压抑不住自己的高兴,就把事情先原原本本给老婆说了一遍。

    少安妈听了老汉的话,一时倒没显出什么激动来。她停了一会,才忧虑地对丈夫说:
“不要财礼当然好。可是这女娃娃是贺凤英一个户族的,要是象贺凤英那样的性情,少安一
辈子可就要受罪呀!”

    孙玉厚热烘烘的头上顿时象浇了一盆子凉水。他由于心急,可没往这方面想。少安妈说
得对!要是那女娃娃和贺凤英一样,可的确不敢给少安娶回来。这个家已经经不住折腾了。
来个糊涂女人,把少安和一家人折磨得不能安生,还不如先不娶哩。

    孙玉厚蹲在脚地上抽了一会烟,思量了大半天,然后又对少安妈说:“你说得对,也不
对。人常说,一娘生九种,更不要说那女娃娃虽然和贺凤英是同一户族,但不知隔了多少
辈,怎能就一个样呢?我看还是让少安跑一趟,叫他亲自见见面,看倒究怎样。行了当然
好,不行了拉倒,又贴赔不了什么!”

    少安妈又觉得老汉的话有道理了。是呀,怎能凭空就说那女娃娃和贺凤英一个样呢?话
再说回来,自家这光景,好不容易碰上这么个不要财礼的人家,不敢轻易错过机会。她马上
支持老汉的意见,同意让少安到山西相亲去。

    当天中午吃完饭,孙玉厚老汉就把这件事给少安摊开说了……

    少安听父亲说了这件事后,脑子里面先反应不过来。

    他就要正式相亲去?那就是说,他要娶个媳妇回来?从此就要和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
生孩子?他也将要有孩子了?自己不久前也还是个孩子啊……但少安内心开始翻腾了。他想
这件事迟早总会发生的。他的年龄的确不小了。村里和他同龄的人,已经媳妇娃娃都有了;
看见人家小两口子一块亲亲热热,自己心里就忍不住毛乱半天。

    可是,他立刻就想到了润叶。尽管他对她早已死了心,或者说根本就没有考虑过他和她
结合的可能性,但一旦他自己要找另外一个女人的时候,他就以无比痛苦的心情又想到了润
叶。他伤心地认识到,他是多么地热爱和留恋她。是的,他和她的感情本来就象苹果树上完
整的一枝,在那上面可以结出同样美丽的、红脸蛋似的苹果来;现在却要把自己的那一部分
从上面剪下来,嫁接到另一棵不相同的树上——天知道那会结出什么样的果实来。生活的大
剪刀是多么的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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