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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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一)- 第3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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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上面剪下来,嫁接到另一棵不相同的树上——天知道那会结出什么样的果实来。生活的大
剪刀是多么的无情,它要按照自己的安排来对每一个人的命运进行剪裁!

    一切都毫无办法。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只好听命于生活的裁决。这不是宿命,而是无
法超越客观条件。在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合理的和美好的都能按照自己的愿望存在或者实
现。

    孙少安最后一次审视了他和润叶的关系,结果结论和开始时的认识完全是一样的。其实
还有必要再考虑他们之间结合的可能性吗?一切都明摆着,就象金家湾和田家圪崂隔着一条
东拉河一样明确。但是,这不由人啊!再强大的理智力量也无法象锁子锁门一样锁住感情的
翅膀!

    几天以来,孙少安心神不宁,目光恍惚,说话常常前言不搭后语。他已经答应父母亲去
山西相亲,但却迟迟没有动身。

    这天下午,父亲又一次催促他上路。母亲已经用半升白面给他烙好了几张饼,让他在路
上当干粮吃。唉,不动身看来不行了。他只好对父亲说,他明天就起身去柳林。

    说完这话后,他就去找了副队长田福高,说他要出几天门,让福高把队里的事领料好,
主要不敢误了锄地。虽然天旱得快把庄稼晒死了,但该做的活路一点也不能少;俗话说,锄
头下面有雨,多锄一遍地就大不一样啊!

    安排完队里的事以后,天已经接近黄昏。少安感到自己心潮澎湃,无法平静,就一个人
淌过东拉河,穿过庙坪一片绿莹莹的枣树林,然后沿着梯田中间的小路,爬上了庙坪山。

    他站在山顶上,望着县城的方向,两只手抓着自己的胸口。他面对黄昏中连绵不断的群
山,热泪在脸颊上刷刷地流淌着。原谅我吧,润叶!我将要远足他乡,去寻找一个陌生的姑
娘。别了,我亲爱的人……


第二十五章

    自从春天进入县高中以来,孙少平已经在这里度过很长一段日子了。在这段时间里,他
经历了贫困、饥饿和孤独的折磨;经历了初恋的煎熬和失恋后的更大煎熬——当这幕小小的
青春悲剧结束以后,他内心中感情的河流反而趋向于平静,而思想和理智的成分却增多了。

    这并不是说他已经成熟了。不,从一切方面说,他仍然是一个没有成长起来的青年。

    从学校组织文艺宣传队下乡演出,到他和田晓霞去黄原地区参加了革命故事调讲会以
后,尽管他的物质生活仍然没什么改变,但他的精神世界却开始丰富起来。另外,他现在已
经有一身象样的蓝咔叽布制服,站在集体的行列中看起来和别人也没什么差别;而且由于他
个头高大,反倒显得漂亮和潇洒。他用省下的一点零钱,买了一副最廉价的牙具,把一口整
齐的牙齿刷得雪白。梳子和镜子他买不起,也不好意思买,就常背转人,对着教室的玻璃窗
户,用手指头把头发梳理得大约象那么一回事。如果他再有一双象样的运动鞋。那就会更神
气一些。

    他现在已经克服了刚进学校时的那种拘谨,无论和熟人还是和生人交往,都基本上不存
在什么心理障碍了。加上他演过戏,又去黄原讲过故事,见了世面,这半年不光担任劳动干
事,还被选成班上管宣传的团支部委员,因而显得比一般同学都要活跃一些。班上的同学都
开始对他尊重起来,尤其是一些女同学,也开始用一种异样的眼光来看他了——就好象他是
刚出现的一个新人。

    但是郝红梅对他的态度仍然是平淡的。这段时间以来,她和顾养民已经真正的好起来
了。有人看见她已经去过一回养民家;并且说她现在用的那个大红皮笔记本就是顾养民送给
她的。孙少平现在对此很平静,心理上不再产生任何异常的反映。生活已经在他面前展现出
更宽阔的内容。他的眼光开始向四面八方进射。

    他已经不象刚入学那样,老是等别人打完饭才去取那两个黑馍;他渐渐抛弃了这种虚荣
或者说自卑,大大方方站在队列中取他的饭。班里有几个家里光景好的同学,甚至成了喜欢
他的朋友,有时候他们还背着他给他订一份乙菜呢。孙少平已经隐约地认识到,一个人要活
得有意思,不仅是吃好的和穿好的,还应该具备许许多多他现在也不能全部说清楚的东西。
当然,一想起家庭的贫困和自己生活的寒酸,他心里仍然发慌。但这一切和刚开始时已经完
全不同了。

    在这一段时间里,也许他最重要的收获就是和田晓霞的结识。通过和晓霞在一块演戏和
讲故事,他被这个女孩子的个性和对事情非同一般的认识强烈地吸引了。这种心理决然不同
于他和郝红梅的那种状态。他当初对红梅是一种感情要求,而现在对晓霞则是一种从内心产
生的佩服。她读的书很多,看问题往往和社会上一般的看法不一样,甚至完全相反。有时她
竟然还不同意报纸上的说法,这使孙少平常常大吃一惊。

    他很想和田晓霞拉话——主要是听她说话。他心里想,晓霞要是个男同学就好了,他可
以随便和她海阔天空地交谈。他觉得每次和她交谈,都能使自己的头脑多开一扇窗户。

    可是田晓霞倒很大方,有时候主动来找他东拉西扯地说半天。由于他们在一块演过戏,
讲过故事,论起来又是同村人,别的同学对他们的交往也没什么不良看法。

    每当下午课外活动的时候,他正和同学们打篮球或者玩别的什么,总能看见田晓霞披着
件衫子,两只手揣在裤口袋里,象个男孩子似的踱到操场上的报栏前,脸凑上去专心地看报
纸。她几乎每天下午都要在那个报栏前呆半天,看了前面再看后面,直到看完才离开。

    这时候,孙少平也往往找借口离开运动场,旋磨着来到报栏前,和她一块看报,拉话。
晓霞告诉他,她父亲说过,一个中学生就要开始养成每天看报的习惯,这样才能开阔眼界;
一个有文化的人不知道国家和世界目前发生了些什么事,这是很可悲的……

    这些话给少平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从此以后,每天下午,不管晓霞来不来,他也常主
动来这报栏前看报纸了。而这个良好的习惯,以后不论在什么样的环境里,他都一直坚持了
下来。

    有一次他和晓霞一块看报纸的时候,晓霞指着一篇文章的署名说:“这家伙又胡说八道
了!”

    少平一看,她手指的名字叫“初澜”。他大吃一惊。晓霞怎敢说这个人胡说八道呢?这
个人常发表“重要文章”,班主任还组织大家学习呢!

    “你怎敢这样说呢?”孙少平惊恐地问她。

    晓霞笑了笑说:“我知道你不会去告我。这些人就是胡说八道!咱们国家现在叫这些人
弄得一团糟!”

    “你怎知道呢?”少平问她。

    “你难道看不见吗?现在农民连饭也吃不上,你是农村来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
你看咱们学校整天不上课,一天就是搞运动,而这些人还喊叫个没完,说形势大好……形势
年年大好,阶级敌人和资本主义倒好象越来越多了,整天就是搞这运动那运动,穷折腾个没
完!反正咱们国家现在快叫这些人折腾完了……”

    “这是你的看法还是你爸给你说的?”少平又问她。“我爸也常发牢骚哩!不过,咱们
自己又不是不长脑子?你常不想这些事?”

    “我……想得不多。”少平如实地说。

    “我发现你这个人气质不错!农村来的许多学生气质太差劲,比如那个比我大三天的润
生哥,一点头脑都没有!”

    气质?什么是气质?少平第一次听见有这么个词。他问她:“什么叫气质?”

    “气质嘛……”晓霞脸红了,显然她也说不清楚,就说:“反正我也不会确切解释,但
我知道是什么意思。你的气质就是不错!”她又强调说。

    孙少平虽然不明白这个词的意思,反正知道这是个好词。大概就是说性格或者个性比较
好——当然不是老好人的好——可能恰恰和老好人相反的一种好?

    “你还应该看《参考消息》!”晓霞又对他说。

    “我听说有这种报纸,但又听说是内部的,看不上。”“我爸订一份,罢了我一星期给
你拿一次。另外,我看你爱读书,但不要光看小说,还要看一点其它书,比如政治经济学和
哲学。这些书咱们可能一时看不懂,但现在接触一下有好处。我爸常让我看这些书,给我推
荐了一本艾思奇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说这本书通俗。我已经看完了,罢了
我借给你看……”

    就这样,孙少平被田晓霞引到了另外一个天地。他贪婪地读她带来的一切读物。尤其是
《参考消息》,每张他几乎都舍不得看完。他的灵魂开始在一个大世界中游荡——尽管带有
很大的盲目性。这期间,他还读了晓霞带来的《各国概况》和杰克·伦敦的一个短篇集子以
及长篇《马丁·伊登》。据晓霞说,杰克·伦敦的短篇小说《热爱生命》列宁很喜欢,伟大
导师在临终的前几天,还让他的夫人克鲁普斯卡娅给他朗读这篇小说。少平把这篇小说看了
好几遍,晚上做梦都梦见他和一只想吃他的老狼抱在一块厮打……所有这些都给孙少平精神
上带来了从未有过的满足。他现在可以用比较广阔一些的目光来看待自己和周围的事物,因
而对生活增加了一些自信和审视的能力,并且开始用各种角度从不同的侧面来观察某种情况
和某种现象了。当然,从表面上看,他目前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但他实际在很大程度上已
不再是原来的他了。他本质上仍然是农民的儿子,但他竭力想挣脱和超越他出身的阶层。

    但是,现实生活依然是那么具体,所有这些并不能改变他眼前的一切状况……这天上
午,全校师生在中学的大操场上听忆苦思甜报告。为了加强这个忆苦会的效果,这天早晨全
校师生都吃“忆苦饭”,大家都是一人两个搀和了糠的黑面馍和一碗白开水。这顿饭消灭了
学生之间的贫富差别,大家都成了孙少平和郝红梅。

    忆苦的正是郝红梅村里的一位老贫农,他穿一身破旧衣服,但头上却拢一条雪白的新毛
巾。这老汉显然已经做过许多这样的报告,熟练得象放录音似的往下说。说到该下泪的时
候,就掩面痛哭,场上也有人随之抽泣起来。在这个没有台词的静场中,就见主席台左侧一
位专门选拔来呼口号的大嗓门同学,看着手中的纸单子,带领大家振臂高呼:不忘阶级苦!
牢记血泪仇!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胜利万岁!

    同学们都跟着他高呼口号,声音震得崖洼洼响。口号呼毕之后,接着那位老汉又忆起苦
来,并且还几次提起一个姓郝的地主如何压迫他。少平看见郝红梅的头一直低着——这老汉
大概说的是她爷。

    孙少平正和大家坐在一起听这老汉声泪俱下地忆苦、他旁边的金波用胳膊肘戳了一下
他,低声说:“你爸来了!在会场后面……”

    孙少平头“轰”地响了一声,慌得站起来就往后走。走了几步他才想起要给老师请个
假,又折转身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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