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之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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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河之西- 第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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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不单他没见过卫青的剑,便是卫家三兄弟见得也不多。卫青早年爱剑,后来身为万人统帅,却知战场上的胜负不在一剑,时间便更多花在统筹三军上。更兼他觉得霍去病太沉迷此道,以身教之故,自己便不轻易动剑了。
霍光屏息以待,场中两人却没什么动作,霍去病向卫青一礼,之后单手扶剑而立,卫青亦只闲闲站在一侧,两人淡淡双目对视,谁都纹丝不动,空气却就这样凝住了,那马厩中的几匹马先就变得鸦雀无声。霍光兴奋得手心微微出汗,他只隐隐觉得,那素来和蔼可亲的舅父,握剑在手的一刻,就忽然有些什么不同了。
蓦的,霍去病眸光一闪,向左移了半步,直如事前商量好一样,卫青亦同时向左走了半步,之后两人又同时一顿。霍光未及细看,两人便又转起来,快如电,定如磐,时正时逆,时快时慢,偏配合得无懈可击。虽未出剑,气势却已破空而出,直如双龙,争执不下。一瞬,霍光清晰的看见兄长眼中掠过一丝笑意,舅父亦笑,双剑出鞘!
这一日,卫霍只试了寥寥数剑便已收手,这一幕,却如镌刻般印在霍光的脑海中。直到许多年后,他的兄长和舅父都已不在了,霍光仍清晰的记得那其中的每一招一式。他无福,一生未能追随这两人征战,无从亲见他们边塞称雄马踏匈奴的风采。然而,直到他垂垂暮老,霍光亦始终无法忘记,元狩三年的春天,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卫青拔剑。
一家人在一起午饭,气氛却有点沉闷。卫青吃得认真,霍去病照例坐得笔直,霍光仍沉浸在方才的对剑中,卫伉似有心事,他两个弟弟还小,平阳公主看着这群人,忽然有些无语。
刚才他们比剑,平阳也看到一眼,霍去病那最后一式如此凌厉,直如性命相搏,哪还把他当舅舅,这小子如此争强好胜,家里都是如此,朝堂上更是可想而知。她忍不住看了霍去病一眼,有霍光在旁对比,平阳越觉他这两年威仪日盛,神色愈冷,分明已是个峭拔男子,也只有卫青那木头始终把他当昔日的宝贝外甥。平阳心里叹息,知道这恶人只能她来做,便想说两句旁敲侧击的话,叫这小子不要自作聪明。
她正想着,偏霍去病一碗饭吃不下,他在卫青面前不敢糟蹋粮食,正没地方放,卫青看了一眼,难得没说他,顺手接过来,很自然的就着他的碗就吃起来。平阳忽觉有异,细想起来,何时何地,卫青似乎第一个想起来的总是霍去病。他封大将军那日,第一个想到的不是与自己的婚事,不是三个亲子,而是急于要带霍去病从军立功。胞弟指婚卫长公主那日,霍去病说的那句“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似乎也只有他瞬间就懂了所有其他人都不明白的东西,他当时的那个极复杂的表情,自己事后想来,他在焦虑中竟似混杂着一丝喜悦。胸中许多事,累积在一起,如同陈旧纠结的蚕丝,再也理不清楚。
这饭将将吃完,宫使突至,陛下又有紧急军务召见大将军和骠骑将军,被这么一搅,几个孩子一哄而散,平阳只得起身帮他们两人找朝服换。待她回到门口,只听霍去病微笑道:“什么都瞒不住舅舅。”平阳一抬目,却见卫青不悦道:“身体不适就不要瞒。”他边说边极自然的将霍去病向身前一揽,自己皱眉贴了贴他的额头又道:“我如何不知你的冷暖。”
平阳心下一凉,恍然觉得,他俩才是一家,她倒是外人……

元狩三年春,匈奴以万骑,犯定襄、右北平,杀掳千人,匆匆而去,以示对去岁河西之败的报复。
自元光六年龙城以来,汉骑兵屡次主动出击,神出鬼没,将匈奴各部分而歼之,断其左膀右臂。匈奴连战皆败,陆续失河朔,河西等大片肥沃草场,虽仍在边境有零星骚扰,其势已大不如前。为保存残余实力,以免坐以待毙,匈奴单于听从赵信的意见,以极大的代价将单于本部及左贤王部全部军民,尽数跨漠北迁,遁数千里,途中死伤无数,以此躲避汉骑兵的攻击半径。然而,无论是汉天子刘彻,还是匈奴单于伊稚邪,这对老对手皆心如明镜,知道汉匈间的最后决战,已迫在眉睫。
刘彻此时年未到不惑,他本来就是大有为之人,又在这大有为的年纪,如今西线既定,他便决意在北线趁胜出击!
卫霍来到宣室时,汉天子刘彻正一人独坐,手上拿着册竹简,仿佛意态悠闲。刘彻示意两人免礼,将书一放,淡淡道:“朕才说过,寇可往我复亦往,匈奴便既北遁,恃绝漠为屏,以为其奈我何,骠骑将军认为如何?”
霍去病道:“但有所恃,便不足恃,只要陛下有决心,绝漠可渡,只是……”他竟也难得的顿了顿,方正色道:“只是黄金铺路。”
刘彻听了一笑道:“连天生富贵的骠骑将军都嫌花钱太多,朕又何尝不知?”说到这里,他亦有些感叹,一手轻轻叩案道:“不南征北战,天下既无宁日,要办事,就不能不劳民伤财。天下事,唯有做事最难!”他的语气忽又一亢道:“故此,朕决意与匈奴决战于漠北,要在朕这一代,彻底解决这个问题!”
他这一言中,这一沉重的使命感,使得在场三人,包括刘彻自己,皆神色肃然,久久不语。北逐匈奴,守境安边,这是汉家几代人最为重要的共同使命,高祖以来历代皇帝片刻不曾忘,前代名将如韩信、周亚夫亦谋划多次,皆无功,皆无缘,终归,是要由他们三人承担,幸甚,亦不敢有丝毫懈怠。
半晌,卫青沉思着开口道:“陛下既已下定决心,臣粗略测算,跨漠作战士兵贵精不贵多,约需十万,即军马十万,均以粟米喂养,计需……”
刘彻目光一亮,适意的向后一靠,不再说话,只细心聆听,见卫青果然胸有成竹,不疾不徐的将跨漠作战所需的辎重运输一一解说。霍去病亦凝神细听,不时接口补充,两人又对些细节略加讨论,足足说了两柱香功夫。
刘彻极欣赏的看着这对他最得意的将军,匈奴所恃者,无非绝漠,而跨漠作战,打的其实就是汉军的辎重运输能力。这千头万绪的准备,自己没说一句话,他这两个股肱之臣便已思虑得这样周全。得将如此,君臣同心,何愁匈奴不灭?
“好!”刘彻蓦然而起,来回踱了几步,又看了卫霍一眼,见卫青老成谋国,霍去病坦然无畏,他心中豪情顿起,对卫青笑道:“久不见仲卿有如此气魄,朕心甚喜!”又伸手在霍去病肩上重重一拍,心中有句话没说出来:你怎么就不是我儿子!
这一奏对后不久,汉天子示意诸臣,将与匈奴决战于漠北,并为此推出了一系列的措施。河西既平,基本解决了匈奴在西线的威胁,刘彻遂下诏,减陇西郡、北地郡及上郡戍卒,以省军费,支援北线。同时,着桑弘羊、郑当时等大臣试行盐铁专卖,并计划整顿货币,为这一跨漠远征筹款。而卫青、霍去病等将领,也进入了如火如荼的战前筹备中,这次筹备,规模之大,耗时之久,远胜之前任何一战,几乎是尽倾国之力,用了近一年的时间。

春去冬来,又是大雪满弓刀的时节,不久前,刘彻已召集众将,正式下诏令大将军卫青与骠骑将军霍去病各领精骑五万,来春即将出征。霍去病来卫青的大营送重驽,只见卫青正在雪中与幕僚一起细看一辆武刚车。吴孙兵法有云:有巾有盖,谓之武刚车。
跨漠作战,沙海千里,水草奇缺,飞鸟罕至,人烟断绝,不同于以前任何一战,出征后,既无法从后方补给,亦无法如霍去病河西一战中取食于敌,极其考验汉军辎重的长途运输能力,这种武刚车,正适合远征途中运送士兵、粮草、武器。卫青这车长二丈,宽一丈四,外侧绑矛,内侧制盾,与寻常不同的是,车外还覆着极厚极韧的牛皮。霍去病从旁看了一眼,已解其意,武刚车加了牛皮甲,可结阵而守,匈奴见汉军深入,自恃以逸待劳,必定求战心切,这车定能派上用场。只可惜自己那连珠弩尚欠些工序,这次怕是赶不上了,否则用在这里,倒也合适。
霍去病静等他忙完,方同他进帐先将重驽以及此来的几件急务与他一一说了。两人处理了急务,霍去病又道:“我近日在军中选拔了些神箭手,回头都派到这武刚车队里。”
卫青颔首,两人年来一直准备漠北决战一事,心无旁骛,默契倒似更胜以往。卫青从不打没准备的仗,而霍去病得其亲授,深知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胜败,两人都清楚,如此大规模长距离的骑兵作战,从某种程度而言,主帅在战前的全局统筹能力,已决定了一半的胜负,甚至更重于临战时的判断,故此,两人都极其重视这战前的筹划。在这两人之后,汉将中亦不乏杰才,唯其多不重这筹备一事,而最终之败,也往往就在这一二仿佛不值一提的小细节上。而这准备工作,实施起来却是极其琐碎枯燥,更兼此次是跨漠作战复杂无比,幸而,霍去病已独自指挥过两次大战,对战前的一切统筹安排均胸有成竹,卫青觉得,这次因有他在,倒是切实的担去了自己肩上的一半重担。
两人说了几句武刚车,卫青又想起一事,道:“你喜欢取食于敌,匈奴人必会针对这点,要提防他们在水中下毒。”他顿了顿又道:“最近可还有头晕?”
霍去病只一笑,道:“我现在再说无妨,舅舅也不信,只好再比一次剑。”这话有些来历,他去年连续三战河西,没有休整的机会,对身体损耗颇大,回来添了个头疼晕眩的毛病,他虽不讲,上次却被卫青数剑试出他手上乏力,抓他去看医生,却也说不出什么名堂。霍去病自己并未放在心上,卫青却不知为什么,自那漠南一梦,就见不得他病,哪怕是鸡毛蒜皮的小病。
大战在即,卫青不再理他,只转身将案上的地图展开,霍去病顺手递给他一支笔,静静在旁看他在图上细细标注。卫青做此事时,向来极认真,霍去病最倾慕他这样的神采,不由看得有些入神。他看着卫青的背影,汉家大将军的肩膀,并不象人们想像中那样宽广,然而,便是这副肩膀,十余年来,独力担起了汉代军人最重要的使命,夙夜劳顿,没一日懈怠,其中的铮铮铁骨,又岂是常人能解?
对霍去病而言,跨漠一战,再怎么艰辛险阻,他也不以为意,唯这次终于能与眼前这人一起并肩征战,却是他自幼的夙愿,如今,终于要践约了。他心情激荡,不由就叫了一声“舅舅”。
卫青并未回身,却沉声道:“去病,这样的大战,以倾国之力以备,只能打一次。”他顿了顿,回身肃然道:“有你在侧,是我之幸,磨剑十年,正是我辈报国之时,这一次,我只愿你力战,不敢叫你保重,同样,若我不测,你要有独撑战局的觉悟。”
他这话说得极其郑重,霍去病一震,却见卫青面容沉毅,霍去病亦是神色一肃,他的声音有些哑,却斩钉截铁的答道:“诺!”他顿了顿,又极平静的道:“这是终生之诺。”
卫青不语,只把他的手握了握,一时间,两人心下皆既喜且悲,平生或许再没比这更凶险的仗,然而,有此一诺,知己如斯,悲喜同生死共,当放手一战,再无遗憾,何惜百死报家国!

十三,双璧

元狩四年的春寒似乎特别陡峭,汉匈双方均秣兵厉马,大战已一触即发。陆续有侦骑回报长安,匈奴的大单于部与左贤王部的军队,各自集结后即遁形于极北沙漠中,方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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