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Sergio,他甚至耐心告诉我,他的姓是Chiesa,他来自意大利米兰。哦,一个来自米兰的英俊商人。
他的英语不太好,但我们能作简单的沟通。
坐在从深圳往东莞工厂的出租车上,他握住我的手,轻轻在我手背上吻了一下。如果我生气或拒绝,在一个意大利男人看来,一定很可笑。而且,我心里没有一点拒绝的念头。
他轻轻把我的手握在他的手里,我目视着前方,也没有拒绝,因为我心里并不想拒绝。
他又轻轻搂住我,轻轻吻上我的嘴唇。我还是没有拒绝。因为我喜欢。那一刻,我是晕眩的。
后来,他一直吻我,把我抱得很紧。我,后来,也抱住了他,也深深吻他。他吻得极细致极温柔,很优雅,很体贴,很热烈,很情欲。
回到香港,是下午4点多钟,他说他今晚12点的飞机,去台北,他说陪他一起吃晚餐好吗?陪他回酒店好吗?送他上飞机好吗?
我说,不好,我要赶回公司去,因为在出租车上接到经理的电话,我告诉经理我正赶回公司,我得回公司去。
其实我已经意乱情迷,我已经走火入魔,我已在情欲里,可我一时实在找不到借口不赶回公司。
那天晚上,我很想他,我的衣服上有他的香水气味,我很想他,用一种充满情欲的心情。但他已在飞往台北的飞机上了。我把自己关在睡房里在深夜里写日记,在日记里用文字重温和他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吻,写着他的名字,哦,sergio,亲爱的sergio,我那么想念你,sergio,sergio……我无法和你一起过夜。
他的英语不好,我们之间有限的交谈,不足以令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产生了解,也似乎不可能互相吸引,我们之间那么多差异,他至少有45岁,来自意大利,英语不太好,我30岁,一个瘦的中国女人。一个在地球那边的男人,一个在地球这边的女人,从来不曾见面,偶然相遇了,只是在那么短的时间里,甚至没有交谈,就燃烧了。我不想提爱情那个词,在别人的心里,那是神圣和崇高的,如果我说我和sergio的燃烧是爱情,可能会亵渎爱情,会让人生气,那么,我和他,亲爱的sergio,我在词典里另找一个词语吧——情欲。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其实是再简单不过的数学了,如1+1;一个英俊的异国男人,和一个30岁的单身女人,再简单不过的化学反应了,如氧气加火。
情欲也好,爱情也罢,我那么想念他,我从末如此意乱情迷。我用得着欺骗谁呢?如果那天,我能找到借口,我会陪他去酒店,送他上飞机。
第二天,我又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想念他。我想,亲爱的sergio已经在台北了。像一种奇迹,像一个魔幻,他静静站在我面前,看着我笑,一句话也不说,我低声惊叫道:“my god!”
看看周围没人注意,他飞快轻轻吻了我的嘴。他握住我的手说:“昨天台北有飞机坠毁。所以推迟了一天,我一直在等你上班,我现在要走了。昨晚我想打电话给你,可我不知道你的电话。”
他吻了我一下就走了。
是的,2000年12月3日的英文南华早报,打开报纸会看到关于台北有飞机坠毁的新闻报道,我想不到那会和我有关,让我和亲爱sergio又见了一面,让我们又呆在一起至少五分钟,让他又吻了我,又握住了我的手。
每天我坐在我的位子上,怀着秘密的期待,希望sergio又会突然出现,如那天早晨。
2004年的秋天
2004年的秋天,充满离别的气息。多少年后我回想2004年,尤其怀念的是那年秋天。
首先是K回德国去了。他和托马斯走的时候,我竟失态的当着很多人流下了眼泪。我想让眼泪不要流下来,但它还是要流下来,我冲进公司的洗手间,偏偏洗手间又有公司的阿姐在那里,我只好躲进厕所里去流泪。
我为什么要流泪,我不知道。
我常常和K,以及托马斯一起吃饭。有时是K请客,有时是托马斯请客。这两个德国男人都是很好的男人,每次付账时总给很多小费。我总认为肯慷慨给小费的男人就是好的。托马斯更可爱,他有一头金发,一双蓝眼睛。他是个很俊美的青年,鼻子又挺又直,而且他很年轻,才24岁,但他已经是一个四岁小女孩的父亲了。每次吃完饭,我站在我的家门口目送他们回酒店去,我总会把目光停留在托马斯的背影上,看着他迈着年轻而富有弹性的步伐行走,看他结实而匀称健美的背影。你很奇怪,为什么中国男人不能把肌肉长得那么结实,也许,他们是经常吃牛肉的缘故,而中国男人经常吃猪肉和大米。
K也不错,也慷慨大方,也幽默朴实。幽默朴实,你不要以为这是一组矛盾的词组,当一个朴实的人幽默的时候实在可爱,当然,他的幽默一半原因是因为他笨拙的英语,当他用英语单词组成儿童式的句子表达的时候,实在想笑。他说:“明天不好,工作上有一个很大的问题,正在到来。”
如果K的头发不那么稀疏那就更好。
这两个人走了,我很伤感。再没有人经常请我吃晚饭了。我得自己做每一顿晚饭。我看不到托马斯英俊的脸,也听不到K笨拙的英语了。
他们是生活的过客,不是我的密友。我有一个密友。他是我亲密的朋友,也是我秘密的朋友。
你有没有这样一个朋友,你从不向任何人提他的名字?全世界没有任何人知道你有一个这样朋友,但这个朋友和你的亲密超乎世界上的任何一位朋友。
你从不和他一起逛街,你从不和他一起吃饭,你们从不见面,你们从没有肌肤接触。甚至,当他从你生命中离去时,外表上没有一点痕迹。没有任何人知道,你已经失去了一位最亲密的朋友。
但他真的是从我的生活中离去了。他不和我道别,他也许是故意的,也许不是故意。——因为在表面上看来,我们实在不是朋友。
但我们其实一直是朋友,是秘密的朋友。
我怎样向人描述我们的亲密呢?我怎样用文字来描写我们的亲密相处呢?我不能。
只有我和他知道我们是怎样相处。我们有一个秘密的空间,别人无法进入,只有我和他在一起,那个空间,那个世界才存在。
那个世界不在这个世界里面,只有我和他拥有密码。我们一起在里面,作最亲密的交谈,那里只有我和他。
“你像一朵花,我是养料,在不为人知的地下,为你供给,而你,拼命的吸取,世界看到你开的花,惊讶你的艳丽,却从来没有人知道我在地下秘密供给你养料。”他曾这样描述我们之间的关系。我看出他的心里有怨言,那种怨竟如女人般幽怨。因为他从来没有在我的文字里读到过他,我写的任何一篇文章任何一个句子都没有他。
“等到花萎谢了,归于泥土,我不就是你的了么?”我说。
他轻轻一笑。世界上没有男人像他那么笑,那种温情,那种宽容,天下只有他一个。
“其实每个人的生命都是有颜色的。你是橙色的,我是深绿的。如果我们的生命混合在一起是什么颜色呢?”他问。只有他这种人才说这种话,只有我们的世界里才有这种傻傻的对话。
我脑子浮现出晴朗天空的颜色,那种明亮的蓝色,我说:“浅蓝。”
他说:“不对,是蔚蓝。”其实我心里想的正是蔚蓝。
事实上我从未把深绿和橙色混在一起试过。我们也没有把生命真正混合过,我们在一起,只是亲密地在一起,却从没有互相混合。
因为,我们的世界之间有一道透明的玻璃。无论如何的亲密,如何的四目交投,也无法穿透那道玻璃。
那道玻璃,是命运的玻璃。是为了让我们安全,让我们不要太幸福,因为太幸福就会着火;着火,生命就有伤害。
我甚至觉得自己在爱他。我站在他面前,就是最轻松的时候,我把身体和心灵放到一个完全放松的状态,无所顾忌的就躺在那里,衣衫不整,语无伦次,他常常是笑,笑我的可笑,笑我的愚昧,笑我的天真。
他自己也是软弱的。我需要他的软弱。他的软弱令我的软弱显得不那么软弱。
我打算结束这篇语无伦次的文字了,当我尝试为我和他写点什么时,我发现这世界的文字根本无法描述我和他的关系。因为我和他根本不在这个世界里对话,所以,我也无法在这个世界描述我和他。
他是我最亲密的朋友,我不知道把他的生命和我的生命混在一起会是什么颜色,但我想过,如果把他的生命倒进我的生命,一定能使我的生命最完整。他会填补我一切的缺憾,只有他可以。我的生命里,有千疮百孔,也有万千伤痛,惟有他,给我最温柔的理解,给我最体贴的安慰。在那些艰难的日子里,在那些我流泪的日子,在那些我为男人们的爱情而伤痛的日子里,有两个人陪伴了我,一个是上帝,她在天上;一个是他,他在人间。
他离开了我,在2004年那个秋天。我来不及流泪,来不及送礼物,来不及对我们的友情作一个总结,来不及对他说,我爱你,我以为他会一直和我在一起,只要他活着,只要我活着,只要我们活着,他就会理所当然是我的朋友,拨打那个号码,他一定会在号码的那边,随时可以安慰我。原来不是,他不必打理行装就可以走的。他的离去,只是一念之间的事。
2004年的秋季,我是否可以在这里说我爱你。是真的爱你。
我们相隔有多远
我站在GUCCI专卖店门口等车。来了一辆两层空调巴士,111号。我走上去,拿出八达通,“比”了一下,全程8。9元。
下层已坐满了人,过道里还站了几个人。我走到上层,一眼扫过去,都坐满了,只有左边一个三人座位还有一个空位,在一个穿西装的年轻男孩子旁边。我走过去,他往里移了移,我坐在他身边。
你可以看到我是一个这样外貌普通的女人,略有些瘦,身材修长,穿一套灰色西装裙套装,挎一个黑色皮包,黑色皮鞋。从中环到金钟到湾仔,这一路上有很多类似我这种年龄和打扮的女人上这趟车。我想,我这样的女人其实是没有隐私的,一切都是公开的秘密:可能在这一带某座大厦的某间贸易公司,或某间银行,某间证券公司,或某间酒店,做接待文员,行政文员或会计,出纳之类的工作;有一份约八千至一万左右的月薪;家里有一个正在读幼儿园或小学的儿子;还有一个不嗜烟酒,但偶尔赌马或买六合彩,每个月去一两次深圳的丈夫;家里的睡房里摆着一部电脑,是小两口共享的,客厅里摆着一部钢琴,是儿子的;一家三口住在某座花园里,正在供楼,月供六千,七千或一万元;因为三年前才买楼,很幸运没有成为负资产。
你能猜想得到我这种不太丰满的女人,因为你知道这个城市里同一阶层的人几乎过着一模一样的生活,住同样的楼,吃同样的饭菜,节假日去同样的地方做同样的消遣。每逢节假日,在每一个商场公园麦当劳肯德鸡,总是有着拥挤的人流,这时你就会明白,这个都市里大家的生活只有不多的几个版本可供选择。
从七年前开始,我每天同一时间坐同一班车去同一座大厦上班,坐在同一张桌子面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