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眼泪加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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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眼泪加冰-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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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七年前开始,我每天同一时间坐同一班车去同一座大厦上班,坐在同一张桌子面前做同样的工作。我怀疑所有的日子早已复印好了,堆在那里只等着我去过而已。
  当我意识到巴士上座位身边穿西装的男孩的身体贴在我的身上时,巴士已穿过了海底隧道,到了香港理工大学。
  从坐上车起,我一直在胡思乱想,心不在焉,天马行空。思绪如一团倒泄在地上的墨汁,泛滥流成了些有形或无形的图案。那些意识流我已无从描述或记叙。我平时经常沉浸这样一种内心活动的状态,对外界的一切完全毫无知觉。
  巴士一排坐三个人可能有些挤,那个男孩的身体挨得我很紧。他的整个右臂和大腿都紧紧贴在我的左臂和大腿。
  他一定很年轻,虽然我从上车起到此刻也没有留心看他一眼,但隔着薄薄的衣服从他身上传来的体温是极其温暖的。已是秋未冬初,这样的温度是令人感觉极其舒适的。
  我能从他的手臂感觉他年轻而勃勃的生气,还能感觉到他呼吸的节奏。年轻和青春是那么美好,连呼吸都是美好的,虽然隔着衣服,那匀称而颤动的呼吸,如一章美妙的乐曲。我突然怦然心动,我好久没有这么贴近年轻和青春了。
  我也许应该挪开一点点,表示不愿意和一个男孩子靠得这么近。但我没有。我往脚下看去,他的皮鞋簇新锃亮,是一双绑带的皮鞋,他的西装是黑色的,有很好的质感,挺刮得甚至像薄的黑色金属。他戴着宽边眼镜,他的手交叉垂在面前,雪白的衣袖从黑色西装里露出来一小截。他的手指修长,指甲很长,很干净。
  我不敢冒然去看他长得什么样子。他正襟危坐,我感觉到他的局促不安和略有些紧张。我想,他也意识到了我们挨得很紧。我在猜度:他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我们身体挨在一起的呢?皇后像广场?金钟?湾仔?轩尼诗道?菲林明道?他一定是比我先意识到的。他是有意还是无意挨得我这么紧呢?是我无意先贴近了他,还是他有意贴近了我呢?
  当然,现在我知道他不是无意贴得我这么紧的。
  到欧化家那一站时,下车的人开始多起来,我身边有一个座位空了,我犹豫着是不是应该坐过去,但有个胖中年男人很快坐过去了。我松了口气,这样,我可以继续理由充分地和他挨坐在一起。
  我很想看清楚他长了一张什么样的脸,我佯装看窗外的风景,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他一眼,从侧面看,他很帅气,很年轻,大概才二十四五岁,也许是个刚刚大学毕业,刚刚开始第一份工作。
  他也侧过头来,我不知道他是在偷看我,还是在看窗外的风景。
  和我们坐在同一排的那个胖女人下车了。当那个女人挤出去的时候,他正式看了我一眼,我迎过去,正好捉到了他大胆打量我的眼光,我们的眼光在互相百般试探和猜度犹疑之后,终于有了第一个回合的相遇。
  我们同时移开了目光,他的眼光居然带着一点点羞涩,他的目光是清澈的,试探的,又是大胆的。
  因为紧张和慌乱,我咬了一下嘴唇,换了个坐姿。他也动了一下,也换了一个坐姿。有了第一次眼光的相遇,他大胆多了,不断把眼光投过来,我不敢和他的眼光再相遇一次,我会死掉的。我知道他在用眼睛鼓励我再和他的眼光接触,那种若有若无的试探和拿不住把握的揣测是一种极具诱惑的游戏。我们用眼光和心念玩着一场男女之间类似于爱情初萌时期的游戏,试探,挑逗,故意躲藏,又互相引诱,又不肯向对方先近一步,等着对方的主动进攻。
  最后,车上整个上层只剩下了我和他,我们还是靠得很近,没有挪开。
  我有些支撑不住了,被一种晕眩袭击。我咬着嘴唇,低下头,看着脚下。他也低下头。我们的脸挨得很近,我能感觉到他呼出的气息喷在我的脸上,只差那么一点点,我们就是脸贴脸了。如果有别人看见我们, 一定以为我们是一对亲密的恋人。
 
  离终点站只有三站了,前面那个站我就要下车了。我在想,下车之前,我应该对他说再见吗?或者我什么也不说,看也不看他一眼就下车了吗?
  车到站了,我站起来。我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他大胆地迎着我的目光,没有马上移开,足足有三秒钟那么久,在我的感觉里那几秒钟很长。我很慌乱,心跳得很快,可能我的脸也红了,我已不知道我这个年龄,脸还会不会红,但我的脸确实在发烧。
  车已慢慢停下来,我只能匆匆走到车厢下层,准备下车。
  接着,我身后响起“咚咚咚”下来的声音,他也下来了,我有些惊喜。
  我站在车门的左边,他站在车门的右边。我们对视。这回是明白无误的对视,移开视线后,又像有一种无形的磁力把我们的目光吸引在一起,又对视,又马上分开。
  我们的目光在那短短的一两分钟里至少交织穿梭了四五个回合。
  我几乎要开口对他说话了:“你也在这里下吗?”当然我没有说。
  我看见他的嘴唇边似乎含了一句话,就要脱唇而出了。但到底他也没有说话。
  车门打开了,我走下去,我明明看见和我一起走下车的,但是,他居然站在车门口停住了脚步!
  我站在车下望着他,他站在车门口望着我,他似乎在等我说话,或打算对我说一句什么。我和他在车上车下互相看着,伸出手就可以握到对方。在犹豫的刹那,车门“啪”地一声关上了,切断了我们的视线,然后疾驶而去。
  我呆在那里,好久才回过神来。他最后站在车门口看着我欲言又止的样子,和凝视我的眼神,如一个定格的镜头,充斥最后的整个画面,然后突然消失,银幕上只剩下两个字:剧终
童年斑驳的记忆 
  我小时候寄养在外婆家,直到我七岁时,父母才把我领回去读小学二年级。
  和童年有关的记忆是极深刻的,却又不连贯,像一块块的斑驳,东一块西一块刻在脑子里。
  小时候我在外婆家吃得最多的是煨粥。外婆抓一小把米放进一只黑色的小瓦罐里,加水,撒三五粒黑色的豆子,放进只有火星的灶膛里,半个时辰后,一小碗香喷喷的煨白粥就出来了。我除了吃那碗粥,一定要把瓦罐上的锅巴刮下来吃,刮得一干二净,因为锅巴更香。只到今天,我再没有吃过比外婆的煨的粥更美味的粥了。
  外婆家住的房子是解放前是一个地主的旧宅的一个厢房,房子前面有一个很大的石砌天井,天井里有一棵不知多少年的老柚树,后来从某一年开始忽然不再肯结柚子了,恰恰那几年那里的几户人家没有一个生儿子的,包括我的两个舅舅,他们说可能和那棵不肯结柚子的老柚树有关,所以就把那棵老柚树砍了。后来有的人家真的生了儿子,有的还是没有儿子,我二舅得了一个儿子,大舅一直没有。
  外婆家房子的门槛都特别高,直到我五六岁了,我还要扶着门框很吃力才能过得了每一道门槛。每个高而厚的门槛上面都铺着青石板条,年代久了,磨得光滑,夏天我和男孩子们一起叉开腿骑在门槛上玩,极清凉。因我是女孩子,坐在门槛上常遭外婆呵斥,她悄悄告诉我,女孩子老坐门槛,以后生孩子会横着生出来,很难生出来的,但我还是照坐不误,当时我不知道今天有剖腹产这回事,如果我知道,我就可以告诉外婆:生不出孩子,可以剖腹生产。
  外婆的睡房里有一张极大极扎实的黑色大书桌,我常和几个小伙伴一起上去蹦跳也没事。那是我外公用一担谷子从一个老秀才家换来的,我外婆说那个桌面是一整块的樟木做成的,可以想像那棵樟树有多大。而且用的漆是生漆,就是直接从树上刮下来的原漆,不是今天含有化学成分的油漆。
  那种漆真的是十分细腻,看上去好像桌子本身的颜色,看不出有人工涂抹过的痕迹,它应该是一张上百年的老书桌了,但颜色只是古旧了些,却一点也没有掉落,反而被磨得更加温润细腻。那种陈旧含蓄的光泽,就像一个传说中的故事,越老越美丽,越古久越令人遐想。
  我童年惟一不愉快的记忆,就是外婆家的厕所。那是一个极大的粪池,占了一间房子那么大,而且极深,往下看去幽森森的,上面用木板封住,其实是安全的,但我每次去上厕所,心里总是充满莫名的恐惧,担心木板突然烂掉了,我会掉进臭而粘稠恶心的粪池淹死,我又担心我不小心从木板缝隙里掉下去……事实上从没有人掉下去过。但很多很多年前,这房子旧主人家一个怀孕的女人,临产前上厕所,却不小心把男婴生下来掉到厕所里去淹死了。这事听起来有些古怪和恐怖。
  后来我怀孕了,我打电话告诉外婆,她居然叮嘱我,上厕所时要歪着点。她的意思我明白,是担心我不小心上厕所时生产了,把孩子生到厕所里去。她以为现在城市还和她乡下一样,有个大而深的粪池。而且现在的女人生孩子哪有从前的女人那么轻快呢?总是要拆腾好久才能生下来。
  我长大后常做些掉到大粪池的恶梦,我想那和我童年对厕所的心理体验和记忆有关,那种恐惧感可能刻在我记忆里了。
寄居荷花镇的日子
  “我一下的士,就看见你坐在马路边的店门口晒太阳。你眯着眼睛,戴着一顶红色的小绒帽,穿着工装牛仔裤,黑色的靴。你把身子伸得长长的靠在椅子上,两条腿叉得很开,不像女孩子的样子。那段时期你最好看,你气色很好,面色红润。”
  宜锦荣这样对我说。他说的是那年我在湖南乡下一个叫荷花镇的时候的事。
  那年我在宜锦荣朋友的一家香港公司里做文员。做了才十个月,我告诉宜锦荣,实在太沉闷了,我一天也不想呆了。他要我辞了工作去深圳住,我说我得先回湖南老家看看我弟弟老二的店开成什么样了。老二那年底向我借钱,在家里附近的镇上开了间冷冻肉食品店。我把仅有的4万元私房钱全给了他。
  我从广州回到湖南,直奔老二的店里。一走进他马路边店里,就看见店铺乱七八糟,打开库房,里面的鸡鸭猪狗牛羊肉乱堆在一起。我花了一天时间帮他打扫了店面,又把库房里的货品全部整理,在每个货架上贴上卷标。
  第二天,天还没亮,就听见楼下有人在拍店的门:“老板,开门,我要买猪肉。”听不到老二答话,我就在被窝里应道:“等等,我就下来了。”
  等弟弟8点多起床时,我已帮他卖掉了四只鸡,两只鸭,狗肉猪肚牛肉若干。想不到这一沾手,就走不开了,我一不小心,就在那个乡下帮老二卖了一年猪肉。
  每天,我从库房里搬出一块五十斤重的猪肉,挥起大刀狠狠向猪肉砍去,你想想,我是多么英姿飒飒,是一种何等大无畏的英雄气概!
  现在回过头来看,那段乡下卖猪肉的日子,培养了我的一种大无畏的生活气质。生活对我来讲,任何情形之下都不会有难堪,即使当众在街上掉了一只高跟鞋的后跟,于我来讲,也只是一种生活的幽默,鞋跟掉了,我就脱下皮鞋,赤脚走。
  其实,每天只有6点至10点这段时间忙,过了十点以后,店里就闲下来了。接着就是下午五六点的时候忙一阵子,其余都是很闲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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