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言无迹- 第17节

　　莫同调皮得有点突兀。这是只对着尹颜才会开的玩笑。这么多年，原来她并没有改变，她自己也不知道。

　　可是莫同不好。那么多年后，她的忧伤，尹颜已经可以一眼看透。尹颜坐到对面，搂过莫同，把她的头放在自己的肩膀上。莫同的身体突然颤抖了一下。然后靠紧尹颜的肩膀，没缘由地开始小声地哭。尹颜惊慌失措地轻轻拍着莫同的后背，说：

　　“不哭不哭，没事的，我在这里呢。告诉我怎么了？是不是男朋友对你不好？还是……”

　　莫同哽咽着说：

　　“尹颜，你终于回来了。”

　　尹颜把另一只手也环过去，抓紧她的肩膀。莫同如此脆弱的痛哭，她只在莫同爸爸去世莫同在她家门口坐了一夜的那次看到过。　txt小说上传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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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颜带着莫同回自己住的房间。

　　莫同看着豪华宽敞的房间，胆怯地站在门口。尹颜从背后把手搭在她的肩上说：

　　“以后你就当这里是你自己的家好了。和以前一样。”她特地强调了后面那句。

　　莫同回头对着她展开如花般的笑容。那是尹颜一直思念的笑容，终于看到。真好，一切都没变。一切都像从前。尹颜默默想。

　　除了，轩墨。

　　那是拼命掩藏好的伤痛，不敢靠近的记忆旋涡。

　　尹颜拉莫同坐在沙发上，捋了捋莫同的头发。

　　“你现在住在哪里？是……和谁一起住的？”

　　尹颜小心地问。莫同不说，她并不知道她近况如何。那个她信里反复提到的男人，是继续甜蜜地给她照顾，还是已经消失在人群里。

　　“我一个人住啊。”莫同并未听出别的意思。

　　“哦……是吗？那……你要不要搬来和我一起住还是……”尹颜依然小心翼翼。

　　“好啊。”莫同答得不假思索。

　　“好啊。”尹颜有些放心了，开心地说：

　　“那你今天就住这里吧。改天我去帮你一起搬东西。”

　　
　　莫同去洗澡的时候，尹颜长长地舒了口气，仰倒在沙发上，不由自主地开始回忆往事。那个在热辣阳光下忙碌着给自己的白色球鞋做日光浴的女孩，认识已经七年了。她挑剔的眼神，静默的侧影，和无邪的笑容。她在阴暗里扣紧她的手，她回过头看到她清冽的眼睛。她们面对面坐着吃蛋糕，莫同喜欢的黑森林蛋糕和可乐。篮球场上喊到声嘶力竭，那个她们一起爱过的男孩。大雨滂沱的夜晚，莫同在门口坐了一夜。扶起莫同的时候，天空突然又开始下雨。周围的房子和树木突然都隐退消失了，她们站在四际无人的旷野上，无处遮雨。“莫同，怎么办啊怎么办啊？”尹颜用手遮着头问莫同，却从发隙间看到莫同灿烂的笑脸在倾泻的大雨里越来越模糊……

　　尹颜惊恐地睁开眼睛。原来想着想着竟然睡着了。是莫同蹲坐在沙发的前面仔细地看她。湿润的头发还滴着水，一滴一滴落在尹颜的脖子和肩膀上。尹颜眯了眯眼睛再睁开，那一瞬间，面对着面，眼看着眼，万水千山飘来的往事突然又隐去，莫同的脸那么清晰在眼前，很深的双眼皮，漆黑潮湿的眼睛。她松了一口气笑了，刚想说话，莫同却附下身来亲吻她的嘴唇。

　　莫同冰凉的嘴唇贴紧她的唇。女孩柔软的嘴唇。

　　莫同闭起了眼睛。

　　“你干什么！”

　　尹颜反应过来的时候，推开莫同一跃而起。

　　莫同撞到了身后的茶几。玻璃的杯子晃了晃，无声地跌落在地上。杯子里的水在地毯上溅开花朵。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她拼命地拉扯着自己的头发，然后惶恐不安地抱着头大叫。

　　尹颜也一时无措，愣在那里，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下意识地用手指抚摩了下自己的嘴唇。还有冰凉的温度。

　　莫同站起来开了门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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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颜看到莫同坐进摩天轮慢慢上升。她在下面喊，莫同，莫同，快下来，要上课了，我们要迟到了。莫同并不理她，兴奋地往远方眺望。摩天轮缓缓上升，尹颜的头因为抬太久，脖子酸痛。天很蓝很蓝，她的眼睛开始有点模糊。她大声央求着，莫同你快下来吧，要来不及了，今天有英文测试，对我很重要……风很大，尹颜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摩天轮转到最高点的时候，莫同推开门拦。她说，尹颜，我来了，我来了，你不要慌，等我一下。然后，她像蝴蝶一样张开双臂，飞了下来。她脸以自由落体的加速度迅速地向尹颜靠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惊醒的时候，尹颜一身冷汗。

　　怎么老是做这样奇怪的梦。尹颜起身倒水喝，还是不放心。心里焦躁不安，总觉得是不太对劲。给莫同打电话，却一直是关机。尹颜不知道该做什么，下意识地披了件外套就出来找莫同。上海，不是年少时熟悉的那个江南小镇。快五年了，尹颜已经不熟悉莫同的踪迹，不知道她喜欢哪里的酒吧，会不会还经常去爬山，伤心的时候会去什么地方。那么多年了，尹颜从一个追逐梦想的小孩长成一个游刃有余的女子，而莫同，却仍然是一个心怀伤感死心塌地地绝望却又渴望幸福的小孩儿。尹颜在午夜陌生的街道上四处走，希望能撞见莫同。经过一个街角的小公园，中间摆着一套破旧不堪的滑滑梯，应该被人遗弃很久了。秋千少了根链子，坐垫垂到地上，双杠也已经班驳生锈。很久很久以前，尹颜和莫同每天下午都要像等着接孙子放学的老太太一样到街角的活动区去伸伸胳膊踢踢腿做做运动。莫同喜欢荡秋千，会在上升的时候发出惊恐的尖叫，那么胆小却依然乐此不彼。很久以前，尹颜答应她叫她在那里等她，说她一定会出现。尹颜并不知道，莫同曾经真的在那里等过，只是她并没有出现。

　　尹颜靠在黄色的掉了漆的双杠旁。她不知道要去哪里找她。“不行，我不能又丢了莫同。我一定要找到她。”

　　天空很黑，没有星星。

　　
　　把翻译好的材料放进信封交给前台的时候，尹颜突然知道要去哪里找莫同。她翻出莫同曾经给她写的那些信，按着上面的地址找到了她住的地方。是万航渡后路上的老房子。她踩着咿呀作响的楼梯小心翼翼地走上去。莫同披散着头发开门看到尹颜时，有点惊慌失措。她轻轻地叫尹颜的名字。尹颜笑着说，终于让我找到了。

　　莫同把尹颜引进房间，拉着她坐在床垫上，又慌忙站起来，说：

　　“你坐会儿，我去给你买点吃的。”

　　尹颜说不用，莫同却坚持要。尹颜只能让她去。

　　尹颜环视着这个不过10平米的房间，是一个被废弃杂乱不堪的阁楼，家具陈旧得散发出腐朽的气息。尹颜想要喝水却发现水瓶是空的，于是从桌上拿了莫同的大口水杯下楼问楼下的房客借些水。住在楼下的是一个讲上海话的老阿姨，正躺在摇椅上看着报纸，看到这么个打扮考究的女孩过来，自然也很客气大方。一边给她倒水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了天。

　　“你是楼上那个小姑娘的朋友伐？”

　　“嗯，是啊。”

　　“哦。很少看到她有朋友来的呀。”

　　“是吗？”

　　“是的呀。小姑娘一个人住着，看看也残过的呢……”

　　……

　　尹颜小心翼翼地问起有没有见过宿言的时候，阿姨摇摇头说：

　　“差不多一年前到是有一个男人搬来这里和她一起住了一些时候。不过已经搬走已经好几个月了。我看她小姑娘老是一个人在房间里闷着，问她男朋友去哪了嘛她也不跟我讲……”

　　
　　莫同从未和尹颜提过宿言的离开，尹颜以为他们仍然温柔地相爱。尹颜心里掠过一丝冰凉，又想起莫同炽热八月里冰凉的手指，那些不祥的预感飞窜起来，越来越强烈。尹颜扔下杯子跑回到楼上的房间，听不清老阿姨还在背后絮絮叨叨地说些什么。凌乱的书桌上很不协调地放着一盏精致的蕾丝灯罩的台灯。地上散落着一些素描。角落里的植物已经缺水枯萎很久。尹颜捡起地上的画，画的是同一个男人的脸的轮廓。正面的，侧面的，半身的，英俊的脸，有锐利的眼神。而这个男人，虽然没见过，却看起来有点熟悉。尹颜离开了五年。没有人知道这五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有同同日记一般的书信，告诉尹颜她梦幻般的爱情。

　　尹颜发疯似的翻起莫同的东西。她打开靠墙的长柜子，虽然有分格，莫同却毫无分类地塞满衣服和各种各样的杂物。尹颜掀开一件皱皱的衬衣，看到里面有一本黑色封面的速写本。那些色彩黯淡线条凌乱的素描，并不是尹颜熟悉的莫同的风格，可是在画好的画右下方写上标题和日期，她知道，那是莫同一直有的习惯。尹颜在灰黑的背景里看到自己的脸，叫“八月未央”，“鸡蛋布丁女孩”，“飞行”，或者就是“尹颜”。连着几页的空白页，然后又有几页的勾勒。“出走的爸爸”，“等待”，“追寻”，“遗失的女子”，尹颜按着日期翻来翻去，那些从阴影里透显出来的脸，原来一直隐现在莫同长期压抑克制的生活里。“2002年8月24日，童言无迹”。那一天，尹颜飞去了西雅图．这是一张用钢笔勾勒，线条简单，干净明朗的画，画面上尹颜和莫同站在她爸爸和妈妈中间，她们挽着对方，带着最明媚的笑容。

　　这是梦想，是承诺。

　　“……有一天，你妈妈也会回来。我会经常到你家去蹭吃蹭睡，那个时候，我们会有快乐的生活”。

　　顺口安慰的话，对莫同，是她许下的诺言，当时诚心诚意，却在时光里忘却。而莫同却默默收藏起来，无声地相信并无望地希望着。柜子的同一格，还有一包已经粘在一起分不开的橡皮筋，莫同曾用它们扎起乌黑的长发，走过大街小巷；一个银制的蝴蝶型的发夹，从来没见莫同戴过；一本日记，不连续的日期记载，字迹凌乱；一双红色的漆皮高跟凉鞋，是尹颜送给她唯一的生日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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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同回来的时候，两手空空。看到尹颜，说：“尹颜，我忘了带钱。”

　　尹颜擦干眼角的泪痕，笑着说：“没关系。我是来帮你收东西的。不是说好要搬到我那边去的吗？你忘了啊？”

　　尹颜用力搓着蘸在手指上速写本里的黑色炭笔灰。她知道莫同需要她的照顾。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2006年4月17日
我知道宿言的父母不喜欢我，从小，我就不惹人喜爱。邻居家的大人，尹颜的妈妈，甚至我自己的爸爸，都不喜欢我。宿言的父母希望他找一个温柔贤惠的女子，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丰厚的收入，可以和宿言结婚，照顾他的起居，给他生一个可爱的小孩。宿言每隔半个月都要回家一次。今天他从他父母那回来后，就一直很沉默，不说话，也不回答我的话。我坐在沙发的一角里小心地看着他。然后他突然就开始不耐烦，开始挑剔我。他一把把我从沙发上拉起来，说你就不能出去找份工作，每天在家待着很好玩吗？我每天工作这么累，你就不能学会做饭？每天就知道给那盆草浇水；你能不能照顾照顾我？

　　可是，我一直都是这样！你爱我的时候就是这样！

　　我什么都没有说，我关了门自己在房间里玩蜡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