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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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扬- 第2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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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样子,砍柴人和挑煤老人之间,似乎隔着一条无法跨越的轨道。有人买煤,势必就会影响到砍柴人的生意,尽管那时候,几乎没有人会去买砍柴人砍来的柴。几十年如一日,砍柴人固守着靠山吃山的传统,不肯善罢甘休。我不知道是不是砍柴人故意捏造的事实。原本只是千丝万缕瓜葛的两个人,如今,彩秀老人的死让他们有了直接的关联。
  派出所的警察展开了调查,山上封了路,彩秀老人居住的房子被围了起来。彩秀老人四十岁的时候才生下一个女儿,那时候她的女儿已经在我们镇上的高中就读了。我见过这个长我好几岁的姑娘。从山上到镇中学需要经过我们的临水街,我时常看到她她骑着一辆淡蓝色的自行车穿街而过,洒下一串风铃般的笑声,她遗传了母亲的美貌。她在学校听到母亲去世的消息,悲伤得无法控制,一度晕倒,被同学背到校医务室。我猜想她哭泣的样子,一定像是古诗里面描写的那样,“梨花一枝带春雨”。
  砍柴人被叫到派出所录口供。我没有到过派出所,但我听别人说,砍柴人被审讯的时候,他眼里充满了惶恐。派出所的审讯室灯光幽暗,四面墙壁在潮湿的天气里看起来脏兮兮的。砍柴人那段时间被彩秀老人的死搅得忧心忡忡,他一想起曾经和他对坐,喝茶聊天的大活人一夜之间就奔赴了阴曹地府,心里发慌。他的一双红肿的眼睛肿得像荔枝一般。道听途说的消息。竟也会让我身临其境。
  警察递给他一杯热水,喝了一口水之后。他才哆哆嗦嗦地说,彩秀死了。
  在幽暗的灯光下,砍柴人的喉结一上一下。
  我们知道她死了,我们从尸体上看到,她是被人从背后用柴刀砍死的。你知道是谁吗?
  警察循循善诱,想从砍柴人的口中套出更多的线索。
  我不知道,我只听见她尖叫了一声。
  叫了一声?
  嗯,那晚我背着一捆柴正要下山,突然就听到她喊了一个人的名字。
  你知道那个人是谁么?
  是村头挑煤的老头。
  你确定就是他。
  砍柴人点了点头,没错,他的名字是叫陈福生吧?
  ……
  这是我零零碎碎从别人口中听来的,关于那晚审讯室内的对话。这样的对话像往后我从侦探电影以及无数的警匪片里看到的情节一样大同小异。可能因为它就发生在我的身边,距离如此近,近得让我毛骨悚然。我变得更加胆小怕事,每天像是老鼠一样神经兮兮。我闭上眼睛就会看到满身的鲜血,氤氲开来的鲜血像是雨季里,满地糜烂的紫荆花。
  彩秀老人死了,原本平静的临水街变得聒噪不安。茶余饭后。大家开口闭口都是这件无头公案。
  我问母亲,我们这里有没有包青天呢?那段时间,电视上播放的不是包青天就是白蛇传。我每天吃完晚饭都准时搬一把凳子守在我家那台熊猫黑白电视前。我于是天真地以为,在我们镇上,一定有包青天那样明察秋毫的人存在。只要有他的存在,那么这个案子就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我把这个希望寄托在了派出所的警察身上,我的希望正是大多数临水街人的希望。我们都渴念这件事早点了结,好让生活重新归附原来平静的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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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培源:凉山(5)
夜里我常常无故醒来,醒来后便盯着黑洞洞的天花板。母亲知道我被这件事情吓怕了,夜里便搂着我。我一醒来,她也睡不着,她抱着我的头,把我埋在她的怀抱里,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安抚我早点入睡。我闻着母亲身上的特殊味道,就像幼童时代沉浸在奶香中那样,慢慢进入梦乡。
  故事的河流继续流淌,急流险滩,这些都成为那段时间我对临水街遭遇的印象。临水街的人们一天又一天被这件事笼罩着,他们谈论着案子的进展,鸡毛蒜皮的事情也谈得津津有味。福生老人被拘留起来,作为犯罪嫌疑人,他被迫中断了他的卖煤生涯。临水街并不是每个人都幸灾乐祸,何况福生老人并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大家的事情有人去过派出所里探望老人。几日不见,福生老人明显衰老了,时间的痕迹凸显。那时候临近深秋,复生老人穿着一件蒙着灰尘和煤屑的棉衣,棉衣裹着他瘦弱的身躯,他好像哭过,眼睛充满了血丝。嘴角哆哆嗦嗦,在老年时代遭遇这样的事情,按我母亲的说法,这世道真的乱了。
  我们木棉镇的派出所说穿了就像是一个名存实亡的摆设。警察们无所事事。每天开着摩托车在镇上呼啸而过。但有个例外,镇上每年一到春节,就有大批人聚赌。在榕树下或者木棉树旁,随意拉开的一块太阳布顶着一方小小的天空,树下摇骰子、下注的、赢钱的、输钱的,吵吵闹闹。派出所有义务清除这些赌摊。但是往往是背后勾结,他们装模作样执行任务。但其实已经事先通知了庄家。庄家给他们一点好处,等到他们的警车一到的时候,树下已经空空如也了。这便是派出所典型的办案方式,有钱能使鬼推磨是不变的真理。但是这次,关于福生老人的案子,木棉镇的人断定,即使他否认罪行,最终也难逃一死。因为人们知道,派出所并不想在这件事上花心思,倒霉透顶的案子早一天结束他们就少一天麻烦。
  开始的时候,福生老人一直沉默不语,对警察的诘问,他矢口否认。警察看福生老人像个哑巴一样,便威胁他,如果再不说话就要对他动手。没想到福生老人突然间开口了,他盯着警察,眼睛通红。他说,你们动手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但我要告诉你们,我没有杀人。
  福生老人一直重复着“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声音黏糊糊,成了一团沾手的面糊一样,粘在派出所的审讯室里。他的意识已经开始恍惚了。警察说,还没有见过这么糊涂的老头,问来问去问不出个结果,无奈之下,只好将他继续拘留。
  小时候我见过很多葬礼,每次看到出殡的队伍时候,我就会记起母亲跟我说的,要绕道而行,或者停下来朝地上用力地跺脚。母亲说,这样就能吓跑那些晦气的东西了。彩秀老人的出殡留在我年少的印象里磨灭不去。临水街出动了不少男女老少,父亲说,老人死了,以后我们再也喝不到那么好的茶了。茶都是有灵气的,种的人用了心,就能种出好的茶叶。我懵懵懂懂理解了父亲的话,竟然也会感到微微的心疼了。
  彩秀老人的灵柩就停在半山腰上,我跟在父亲身后,和其他人一起来到了半山腰,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胆子大了起来。四周是阴森森的树木,白桦、水杉、狗尾巴草、以及不知名的蔓藤植物。弥漫着的悲伤撒播在山腰上,有抱着孩子的女人抽泣起来,声音断断续续,好像蒙着一层纸,听起来令人格外心酸。彩秀老人的女儿被另外两个大婶扶着,这段时间她因为伤心过度,身体虚弱得很,她穿着孝衣。眼睛像是被掏空了什么。怔怔地看着四周,但好像又什么都看不到。
  村里的干部带领一伙人举行葬礼,他们说,彩秀老人没有儿子,我们就是她的儿子。父亲拉着我给彩秀老人的灵柩下跪。我们跪了很久,一直到灵柩入土。山上的黄土在我的膝盖弄出了两个潮湿的印记。我看着棕色的棺木慢慢沉入土里,吓得闭上了眼睛,身体里某些压抑的情绪鼓动着,他们翻滚,起起落落,我闭着眼睛,耳朵里盘绕的是高高低低的哭声,沙土落入坟穴里的沙沙声,以及我的血液里悲伤的流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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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培源:凉山(6)
而我所不能看见的是,那边拘留在派出所里的福生老人。隔着一条国道,送葬队伍的哭声清晰地飘进他的耳朵里。他把头探出细小的窗户,企图看清楚外面的动静,可是除了灰蒙蒙的雾气。他什么都看不到。他和葬礼间隔着看不见的界限。他听得到声音,那么明显,可是他却突然成了一个瞎子,他什么都看不到,看不到彩秀老人的灵柩,看不到给她送行的众人,看不到悲伤看不到哭泣。
  而真正的悲伤,是看不到眼泪的。
  案子的调查没有任何进展。临水街的人开始骂那些无能的警察。都是些吃屎的狗东西。父亲在饭桌上忿忿地骂道。母亲叹息着,还能怎样呢?
  我在心底重复母亲的叹息。还能怎样呢?
  福生老人作为犯罪嫌疑人被送到了市法院。法院将此事立案,开始了审判。陪审团大多来自临水街的街坊邻居。我母亲作为妇联的一个干部,亲眼目睹了那天的情景。第一个出庭作证的是砍柴人,作为目击者之一,他陈述了那晚的所见所闻。一整个过程,福生老人都沉默不语,他耷拉这头,头发花白,一双手被手铐拷着,手腕勒得流血。让人看了心疼。砍柴人说到激动处提高了声音,唾沫横飞。福生老人不知道哭了没有。法官问老人,你承认杀死了死者彩秀?
  法官的提问让整个法庭噤若寒蝉,大家都在等待着福生老人的回答。空气仿佛静止了一般。母亲说她坐在侧面,看到了福生老人通红通红的眼睛。他哭了,眼泪和鼻涕都流了出来。是那样用尽了气力的哭泣,没有声音,眼角被泪水浸湿,憔悴不堪。
  后来,他点了点头。警察说他已经绝食好几天了,不吃不喝,现在看起来就像一个软弱无力的纸人。他张了张嘴巴,最后只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法官从他的口供里听出了一些端倪。
  母亲说,福生老人真傻,为什么要认罪呢,人不是他杀的,干嘛要认罪呢?说着说着母亲哭了起来。母亲哭着,断断续续跟父亲讲了接下来发生的一幕。我就坐在椅子上。听母亲讲。
  时间静止在了那个夜里,饭桌上的黄色灯光照着母亲泪流满面的脸。也照着我空洞的心。四周安静地只剩母亲带着哭腔的声音。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跟着母亲哭了起来。
  彩秀老人的女儿出庭作证。人们以为事情会这样水落石出,老人自己承认了罪行,法院有权判他蓄意谋杀罪。她被庭警搀扶着走进来,怀里抱着一个生锈的铁盒子。她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法庭上的所有人都在等她最后发言。她用干枯的手指,费了很大的劲才抠开铁盒的盖子,那是一个装月饼的铁盒,上面生了锈的“花好月圆”四个字以及嫦娥奔月图还依稀可见。法官看了呈上来的铁盒。里面装的是一封封的信。
  具体说来,那些是福生老人写给彩秀老人的情书,断断续续写过的,每一封情书。
  我相信,看到这里,你已经猜到故事的结局了。
  但我还是忍不住想将故事写到最后。铁盒是彩秀老人的女儿在整理遗物是搜到的,老人将它藏在了藤箱里。后来法官问福生老人,为什么不说出真相。他只是一直哭个不停。他的干枯苍老的声音回荡在午后斜晖照射的法庭里。
  我只想陪着她……陪着她……
  我想,现在你也知道了,这是怎样的一个故事:两个老人,一个寡妇,一个鳏夫,几十年来没有说出口的爱情——如果这也称得上爱情的话。深入骨髓的,没有说出口的爱情。
  许多的谜底依然没有打开,人们难以想象的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他们深爱着对方,却没有在一起。而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彩秀老人才喊了他的名字——
  因为她知道,喊了这一句,她就再也没有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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