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河白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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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河白日梦-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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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屋里长年点个小火盆,老有一口小药锅在煮各种东西。
他不让仆人干这个事,处处自己来。他补身子补得很郑重,完
全着了迷。屋里那股怪味儿只有他才受得了。曹张氏搬出去,在
禅房里吃喝拉撤睡,可能是为了躲开这股味儿。不过她也有自
己着迷的东西。她迷的是佛和鬼神,她早就把自己当个神仙看
了l
    她肯到厅堂里迎接二少爷,不容易。
    曹老爷乐意她这个样。老爷每天拿个小楠木筷子扒拉药锅,
很关心。他看书,打拳,在自家扇场做的纸扇上题诗作画,其
乐无穷。他常有不高兴的时候,因为他怕死,怕得很厉害,可
他从来不说。他每怕一回就加倍地煮各种稀罕东西,他吃过蚂
蚁和蚂炸,吃过蚕蛹和牛蜂,他还用蜂蜜熬过娱蛤,他吃的东
西连他自己也数不清了。外人只知道他吃参吃茸,知道他老在
补,可是没人知道他到底干了些什么。他家里人也没我知道的
清楚,我为老爷捉过蜻蜓和抽抽儿,我还为他掏过老鼠惠儿呢艾
    他把整个家业都压在大少爷身上了。
    大少爷也乐意这个样子。他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好像世
上没他干不成的事。几百个饥民在大门口堵着,他连眉毛都不
皱一下。他把家里六个厨子从被窝里拎出来,连夜煮饭蒸馒头。
他亲自把饭筐抬到门楼台阶上,往人堆里扔馒头就像在乌河上
打水漂儿。
    他说:把后山上的木材抬到柳镇去,我管饭!夭亮了动身,
我管你们三顿饭!
    事后证明,他确实管了饭。可是饥民返回的时候,让准备
充分的家J·用鸟枪、上枪、快枪给揍到山底下去了。偷葡x恢
复了往日的安宁。大少爷就是大少爷I他的聪明和果断比二少
爷强得远。
    二少爷会什么?
    他会吃奶!
    他和洋人当夜就住到左角院去了。正院住着老爷太太。右
角院住着大少爷一家。左角院一直没有住人,可一直有人收拾
着,有水塘、假山、藤萝架,房子曲曲斜斜,是很美的一个去
处。老爷让我也搬过去。
    他说:你住靠门口那间耳房,
    他边说边往药锅里揪人参须子。
    又说:你替我盯着他们点儿。
    我不明白老爷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说:光汉是个疯子。
    老爷从药锅里夹出一颗煮烂的麻雀脑袋,咯吱咯吱地嚼着
吃了。我看见药锅里滚着许多羽毛,老爷把整根人参插了进去。
    他最后说:那洋蛮子是个贼!
    我更糊徐r。
    你说,我能不糊涂么?
    咯吱咯吱咯吱的!
    不能说了。
我脑壳疼。
很疼。…
    我犯了,一个错误。我不应该告诉你上房的事。我一辈子只
有这么一个秘密,我希望你不要产生误会。我的老脸都热了。你
不用解释。你的理解对我没有意义。我的人生阅历是我的财富,
它们的一部分是靠爬房顶积累起来的,你让我的老脸怎么能不
红牙
    你也有这种冲动吗?
    你是不是想安慰我?
    对】现在的建筑物漏洞太少了。
    我很高兴,孩子。谢谢你把听我讲故事和我爬房顶相提并
论。我早就应该想到这一点。我老糊涂了。
    那座假山紧靠着房檐。
    我三五下就能窜上去。
    我是给曹家放过五年马的人!
    人要年轻,做什么事都方便。
    你想过用望远镜吗?
    我在哪张小报上看到过。
    糟糕!
    我的老脸又挂不住啦!
3月4日录
    我由正院的跟班,做了左角院的随从。我还是曹老爷的药
童和密探。我要干的事情很多。我知道先干什么后干什么。洋
人吃不惯曹家的饭菜,这事不急,他不想吃就先饿着吧。我悄
悄地量了二少爷礼帽的内田,到榆镇旁边的村子里给他张落辫
  户去f。
    我找了头发颜色差不多的八个佃农,一付了几枚小钱,从他
们头七各取’了一缕头发。我又找到编竹器的师傅。他用醋和香
料洗净八撮杂毛,用它们编’r一个又黑又高的辫子套口他问谁
用,是有人鬼剃头了么?
    我说:有个做和尚的亲戚要还俗了。
    我把它拿给曹老爷过目。
    老爷说:没虱子吧?
    他很满意,让我把二少爷叫来。二少爷正在前院的轿廊里
擦机器,浑身上下都是油腻子。他看见那根假辫子的时候,用
鼻子使劲儿哼了一声,厅堂里的人都紧张了。
    他说:这是满人套在我们脖子上的枷锁。你们不想喘气,也
不让别人喘气么?
    老爷说:让你戴你就戴上,勒不死你。
    少爷说:何必自欺欺人呢Ii
    老爷说:读了洋书,也得记着自己是谁。
    少爷说:忘不了,我是蛮族!
    老爷不生气,看着儿子不情愿地戴上辫子套,点点头。二
少爷抽身便走。老爷说等等,有事跟你说。少爷说你有话快点
儿说,我那边还有事。
    老爷有点儿不高兴了。
    他说:我和你母亲下个月为你完婚l
    老爷掸掸裤子,回自己屋里煮药去了。二少爷站在厅堂的
台阶上,木头一样,眼神儿呆呆的像个傻瓜。他自言自语,比
蚊子的声音大不了多少。
    他说:我早就写信退婚了。他们同意了。他们为什么骗我,
为什么还要逼我】耳朵,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说听人说女方是个大美人儿。
    少爷大叫一声:我不结婚!不结东
    你说,他像不像疯子?
    他走了,晃晃悠悠的。假辫子掉下来,搭在他肩膀上,他
一点儿不察觉,活像个拖着尾巴的小丑。女方是不是美人我也
没见过。总不会是只母猴子吧?二十三岁的男人口日声声不结
婚,算是怎么回事呢?!
    仆人都说二少爷有毛病。
    还有人说,曹家一家子都有毛病互
    这话我可不爱听了。
    我长脚气了。
    我有四十年没长脚气了,在这期间长起了差不多两代人,包
括你。最近我走路不多,一直用自己的脚盆洗脚,为什么会长
脚气呢?我就是说话说得多了点儿,如果j尤眼脚气有伴么瓜葛,
那可太奇怪太没有法子可想了!你大概听说了吧?这座敬老院
里有个女人来了月经史
    我说不对,那是肿瘤!
    他们说不对,就是月经!
    来月经的小妹妹八十一岁了,她眉开眼笑,还以为自已返
老还童了呢。结果怎么样?医院来车把她请过去了。二。钊’
    她的小子宫出了问题。·二…
子宫里究竟长什么,是谁也说不准的。
我要用韭菜水好好泡泡我的脚。
一百岁的脚也是脚,要热爱它。
我要禁止它痒痒。
3月5日录
    洋人的名字一嘟噜,除了二少爷,谁也弄不清。我到现在
也没弄清。最后是老爷多了一份儿闲心,从一嘟噜声音里挑出
一个上口的字来,写在扇面上。老爷把写好的扇子送给洋人了。
洋人很高兴,走到哪儿都带着它,逢人就打开,笑眯眯地让人
读,是个“路”字。不是梅花鹿的鹿,是路!就是咱们一出门
就能踩上的那个东西。后来不知道是谁在路前边加了个大字。曹
府上下就开始称呼他大路,没人叫他路先生了。
大路,今天的菜好吃吗?
厨子们都敢这么跟他说话。
他守着一桌好菜耸肩膀,他听
不大懂,可明白厨子的意思,就挑挑大拇哥,咧嘴笑笑。笑过
以后,他吃得很少。曹府里的人喝羊奶,他不喝,要喝牛奶。我
们从村子里找了一头刚下患儿的水牛,挤了奶给他喝,他一喝
吐了。二少爷平时心里不装这些事,后来也没多管,只是说:我
刚到法兰西的时候也这样,你们多给他备点儿水果。
    除了那扇子,大路手里经常拎串葡萄。他一边走一边仰着
脑袋吃葡萄的样子很有意思,他自己也感到有意思。有仆人在
身边的时候,他揪一颗葡萄往天上扔,很滑稽地拿嘴去接,逗
得别人跟他一块儿哈哈大笑。大路是很随和的人。他在主人面
前很安静,也不跟二少爷开玩笑。他大概也知道二少爷不是可
  以随便开玩笑的人。他比二少爷大二十多岁,他们叽理咕噜该
话的时候,看不出谁大谁小,都很客气。在轿廊里绕着机器于
活的时候就不同了。大路干得多,也麻利得多,二少爷碍手砖
脚的,经常看着人家干,脸上还老挂着挑毛病的意思。
      老管家炳爷说漏了‘次嘴,他说大路每月的薪银是一百五
十两。后来他又改口了,说没有那么多。到底是多少,最后也
没弄清。县太爷一年的棒禄也超不过三百两。我的月银才八铭
五分。一个拿着破抹布擦机器的大鼻子怎么能挣那么多呢至我
根本就不信。炳爷散布那些话,可能是嫌自己委屈了。
    一百五十两是很大的一个数。
    跟现在比,我说不清。
    在柳镇东街想干什么干什么,_是没有问题的。我要想搞名
堂,得攒两个月,还不能要茶,前脚进去,放个屁,后脚就得
出来。
    我只配爬屋顶,拿眼睛看。只配蹲在老福居的茶馆里喝茶,
拿耳朵听。现在呢,拿嘴说1
    这就是奴才的命。
    大路跟我处得不错,他也常拿我的耳朵开玩笑。他从少爷
那儿知道了我的小名,一见到我就先把他的耳朵揪起来,算是
打招呼口我也不客气,把两根手指头按在鼻子尖上,笑话他的
大鼻一子。他在学中国话,一个字一个字朝外蹦,猛一听你不知
道他在说什么。比学鸟叫还难。洋人的舌头跟咱们的舌头不一
样,哪儿都不一样,都大,哪儿都大。他还爱洗澡。曹家的人
洗澡用的是高帮木盆,这种盆哪个也装不下他,装下他就装不
了多少水了。炳爷领着人,往他住的屋里抬了一口缸,粗瓷的,
以前一直放在后花园里养鱼,那些鱼都是半尺多长的锦鲤,它
的大可想而知了。它能装十五担水。为给他洗澡,曹家灶厅里
不知多烧了多少柴禾。曹家的主子们也洗不了这么勤。我们做
奴仆的冬天根本就不洗,夏天就抽空泡到乌河里去。我们不明
白大路凭什么那么爱干净。这是外国人和咱们又一个不一样的
地方。
    大路天天洗。他蹲在大缸里,闭着眼,热腾腾的水面上,飘
着他的一个头,身子像被斩掉了。这是我从天窗里看到的情景。
我在屋顶上跟踪闹春的野猫,趁着夜色到处用邀7潜回来看见
那颗头还漂在那里。他在想他的心事。说起来也是很寂寞的一
个人。
    有时候他和二少爷在角院的廊子里下棋,外国棋。棋盘上
有方格,棋子竖着,像一排排木头雕的小佛爷。他们走一步用
很长时间。下着下着两个人都去想别的事,谁也不说话谁也不
动弹了。火柴场的场址定不下来。二少爷想在村外乌河的北岸
重建一处,大少爷不同意,只答应在旧房产里想办法。他们等
着,擦机器已经擦烦了。他们最烦的是在本地抢先一步的东洋
火柴,它头大,杆长,白是白红是红的,。在·鞋底上指甲上一擦
就着,还便宜。按照大少爷的意思,这是肯定赔本儿的买卖。二
少爷可能也觉出来了;他烦。大路也跟着烦。也难怪他们,在
水上漂了那么多天,运来一堆废铁,图什么呢?才
    二少爷常到母亲的禅房里去。
    他可能想通融他的婚事。
    他次次哭丧着脸出来,没救了。
    婚期定在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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