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河白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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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河白日梦-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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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的边厅,左边是杂仓,右边是书仓。我们在书仓和正院之间
踞着脚走路,把老爷的宝贝侈运到竹席上去口不知道是什么书,
很多,一匣一匣的,饰着蓝布和蓝缎子。到处是甜丝丝的发了
霉的纸味儿和土味儿。老爷站在通后花园的侧门那里,一句挨
一句罗嗦:慢点儿,慢点儿,慢点儿。他像喝多了酒,醉在那
里一厂。
    太阳出来的时候,廊子里摆好神位。前廊里是至圣先师孔
子,还有颜子、子思子、曾子、孟子。左回廊是阂子、冉子、端
木子、仲子、卜子、有子。右回廊是宰子1言子、撷孙子、朱
子。子子子子】这么多子我是后来才弄明白的。说起来真是大
不敬,当时我们一些不成年的仆人给那些神位安了许多另外的
名字口老子、儿子、孙一子,瞎子、聋子、瘸子,桃子、李子、茄
子……数不清的子!我们读了神,是因为自觉着我们和他们没
有什么关系,好歹那些书里没有一张是我们的!
这时候连太太也出面了。
她从禅房里抱出一把香火,一根一根往神位前的香'}}…}}}}i
磕头作揖的,白胖胖的脸上都渗出汗了。老爷一直陪着太太祭
神,口中念念有辞,说些跟谁也没有关系谁也听不懂的咒语。在
太阳「边,太太的肥白衬出了老爷的黑瘦,一个像铁柞,一个
像豆腐,丑的一个要将美的一个搅烂了。我们真想不出整天在
禅房里憋着的太太为什么那么年轻,更想不出整天在补的老爷
为什么那么不精神。太太很客气地给老爷行了礼,一朵云一样
飘回禅房去了。老爷哈了口气,像卸了个大包袱,也不再嘟咕
什么,跨到书堆里一册一册地翻起来。
    他在太阳底下长时间抱着一本书。
    他跪在席上,吟诗一样在吟。
    他说:真好啊】真好啊!
    他含着眼泪,像一条晒坏了的老鱼,马上就要咽气了。我
们在回廊的阴凉里看着他,觉得庄重,也觉得有趣。阳光越来
越刺眼,书上的字像一窝窝蚂蚁,它们烫得拼命向外爬,爬不
出来,成群地死在那些发黄的薄薄的纸片上了。正午前,老爷
站起身来回屋,两脚拌蒜,再多呆一会儿就要昏厥厂。
    他说:耳朵,扶我一把。
    又说:晒透了。这一下晒透了里
    他给晒得像一块刚出锅的炸糕l又烫又软。他在门槛上回
过头来,指着天上的一个地方。他说:小心鸽子止小心它们拉
屎i
    鸽子群在远处,近处只有野蜂。
    我举着一根长长的竹竿,坐在正院的台阶上。我对面是孔
子的神位,我的竹竿一低,就能打着它。我懒得动。我在中午
的热气中睡着了。
    书堆里有人走来走去。
    那人站在一处不动了,
      我不知道自己迷糊了多长时间。竹竿脱手,果真打中神位,
不过不是孔子,是孟子的。我吓醒了。站在左回廊檐下翻书的
人也给吓了一跳。是大路。他冲我笑笑,把一册书悄悄塞回去,
很慌张地走进了角门。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个样子。
      曹家好像没有禁止人翻书的规矩。
    我把孟子的神位扶好。
      这神位是一块发了朽的黑木头。
    我到大路站过的地方去翻书。我站了很长很长时间。我站
在那儿的时候浑身上下长满了眼睛。主子们在午眠。累了的奴
才们也都歇着。没有人注意我。我想我找到了大路刚刚放下的
那册书。那是一套书中的一本。它们看上去和别的书没有什么
两样。我识字不多,可我看见它旁边是一部《论语》。我打算记
住它的位置二我做到了。太阳落山以后,我没去动它,我看到
一个不知情的仆人把它和别的书一起抱回书仓。我也抱着一些
书跟上去,亲眼看着它放稳在一个被我牢牢记住的楠木阁子里。
    我发誓以后要经常来。
    你应该知道这是一本什么书了。大路肯定是从廊子里路过,
随手拿起来翻翻的。为什么恰好拿出了这一本,只能说是鬼使
神差,老天爷故意捣的蛋。我想曹家的书海里肯定不只这一本,
连老爷都记不准它们的去处,任凭它们与圣贤书混在一起了。
    那是一本春宫图。
    势子一共是三百六十种。
    这在我是惊天动地的一件事。它是吸引我的第一本书。在
那以前我以为书和我们奴才没有多大关系,在那以后我觉得奴
才也可以在书里找到朋友。
    图里的男人和女人都是我的朋友。
    我羡慕他们羡慕了很久。
    那天我还念念不忘二少爷的婚事。
    再有两夭,人世将有所不同。一个女人要赤裸裸地飞舞在
洞房里r。那间洞房就在水塘对面,虽然隔了藤箩架,隔了假
山,隔了桑镇阴阳先生嘱建的龙墙,我还是以为自己无处不在,
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了。
    我在初六的夜里做了个梦。
    一匹马颠着我狂奔。
    是一匹没有鞍子的马。
    经常是一匹马。
    有时候也会出现一头骡子。
    它是我们共同的朋友。它驮着一代又一代十六岁的男人飞
奔,直到他们再也不需要它。
    现在我常常梦见娱蛤。
    除了头皮发紧,没有别的感觉。
    再没有什么酥麻了}
    没有啦。
    另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是在屋顶上发现的。我踩着屋脊往
前走,想到院墙那边去看看外面的乌河。从高处看乌河,能在
河水里看见星星。这时候,二少爷的房里冒出一片绿光。他又
在点磷和硫磺了。我向夭窗挪过去,闻到了很浓很辣的烟味儿。
屋里是洞房的布置,点着几盏大捻儿的油灯。二少爷站在隔开
卧间和堂间的硬木花档的门下,脚前摆着一溜儿装着药面儿的
瓷碗。他穿着一身白绸子内衣,手里拿着一柱烟雾轻拂的棒
香口
    花档的门框上拴了一根绳子,绳子茸拉着,另一头挽在二
少爷的脖子上面。我吓了一跳,一时没弄清出了什么事。二少
爷身子下沉,用棒香去够瓷碗,差半尺左右,绳子却拉紧了,少
爷白净的脸膛做出了欲牙咧嘴的怪样子口他的膝盖弯着,离地
面越来越近,他要给勒死了】我想叫唤,可是棒香一刹那触中
了一碗药。红光四射丁二少爷发紫的脸上一阵阵哆嗦,要死了!
    他挺直膝盖,站着,抖着,脸上是很舒服的疯狂的样子。我
终子喊不出了。他又做了一次。他让绳子勒得流出了眼泪,表
情又固执又绝望。我闹不清他在干什么。我只知道这寻死的模
祥不是在寻死,是在寻一种莫名其妙的十分可怕的东西。
    他点最后那碗药费了大事,黄光磁啦射起来,他紧跟着啊
了一声。他解开绳子,靠在花档上用力呕,呕不出来,一边喘
气一边哗哗地掉眼泪。
    他是哭呢还是笑呢,我分不清。我浑身发软,从上房往下
房爬的时候,差点儿从瓦上滑下去。这是初七晚。_L的事。明天
就是鬼一徉的二少爷娶亲的日子了。
    大路泡在大缸里洗澡。
    他还是老样子,睡着,眉毛在动。
    他脑子里一定挤满了中国的春宫图。
    春宫图上的小脚女人有很大很大的屁股。
    大路雄赳赳地从澡缸里爬了出来。
    我潜回我的小耳房睡觉去了。
    天亮的时候,到处是硫磺味儿,
    二少爷很文静地穿上了结婚礼服。
    他死过了!
无所谓了口
    顿顿都是菠菜。他们顿顿都给我们吃菠菜,还说绿颜色儿
的菜有营养。我们都是快入土的人了,我们不要营养,我们要
花样儿】我们时间不多了,什么都想尝尝,吃过的没吃过的都
想尝尝。尝尝比营养重要得多。可是他们老给我们熬菠菜吃至这
也是一种变态。我们这些老人的脸一天天绿起来,他们就高兴
了。我现在出门不敢看树,一看绿的东西,胃口不好受,很难
过。
    我想吃点儿有意思的肉。
    青蛙肉蜗牛肉都行。
    你看他们的态度,好像我想吃人肉了。
    好像我想吃女人肉了!
    真变态。
    这个词儿不错。
3月8日录
    喜轿还没来,我已经接了五十三顶轿子。轿廊里摆满了款
待轿夫的酒桌,轿子没地儿放,连那些机器也给挪到墙根露天
的地方去了。
    轿子摆满了门楼前的空场,像搭了一片小屋子。轿子还在
陆续来到,我不得不把它们引进镇街,停在石板道的旁边。我
给每一个走下轿子的男入和女人请安,向这些不认识的人跪下
我的一条腿去。
    我是曹府的引轿入,在这个日子就是曹家的脸面。我不能
给主子丢人,我要对得起老爷委给我的这个差事。我请安的嗓
子又尖又亮,穿着小快靴子,辫子上扎着红绦穗,上窜下跳,得
意极了口
    大路闲着没事,在轿子群里转悠,对绣得花里胡哨的轿帘
轿f很感兴趣。一些半大孩子追着他,陪他探头探脑地往空轿
子髦看。
    我打手势,让他回院里的席上去。
    他摇头,做出不感兴趣的样子。他把一个小男孩架到脖子
上,继续在轿子群里翻趾。一大片白毡子和白竹网做的轿子顶
L,浮着男孩子脏乎乎的笑脸蛋子,让人从心里朝外舒服。
    客人们都冲我微笑,轿夫们也听我的话,我让他们去哪儿
他们就去哪儿,他们口口声声叫我兄弟。兄弟您辛苦啦l兄弟
您费心啦,我哪儿出过这么大的风头。这都是因为这里要出现
一位陌生的女人。她的到来给了我这次表现奴才本事的机会。我
盼着她快来。我要双手扶地,爬在她轿前,让她高贵的脚踩着
我的肩膀走下来。
    我要做成这件我一心要做的事工
    客人里边有槐镇礼拜堂的神甫。他是骑着驴来的,还带来
五个挑夫,扁担梢上挂着装猪鬃的竹笼。他的模样像他的驴,腿
长,脸长,但鼻子比大路要小,额上有深深的皱纹。他把驴缓
绳交给我,说着四平八稳的中国话:我的朋友交给你了,你最
好让它吃饱。
    我说:尹勺有的是黑豆。
    这时候大路从轿子缝儿里钻出来,跟神甫打了个照面。他
们都愣了一F。
    神甫说: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家伙?
      然后他就不再说中国话了。大路跟他聊起来,嗓门很大,兴
奋得鼻子都红了。本地的客人们从他们身旁走过,使劲儿盯着
他们看。他们都是法兰西人。大路总算碰上他的老乡了。
    琼岭后边飘来一朵黑云,移到榆镇上边的时候,搅得大伙
挺慌,可一眨眼工夫就散开了。从柳镇伸过来的山路上,传来
喜乐吹吹打打的声音。我的心蹦到嗓子眼儿了。喜轿的大红罩
子在镇外闪了一下,沿着镇街上人头留的空儿一颠一颠地滑过
来。我的鼻子和耳朵湿了几片,手背也湿了。管家炳爷在门楼
那边喊:耳朵!。拿雨布去!拿遮轿子的雨布去!
    我看见了骑在马上的二少爷。他的脑袋在喜轿的红顶子后
边摇,像只大甲虫。
    雨点儿砰砰啪啪地砸了下来。
    我不能爬着让那只脚来踩我了!
    我拼命往后花园的杂仓跑。前院和正院早就布置好的酒桌
都在往廊子里撤,人和桌椅乱嘈嘈地挤在一处,响起打碎瓷器
的声音。我穿过正院时看见了退入前廊的老爷的黑脸和太太的
白脸。我不忍心看他们。瓦片上的雨声响成一片,院子的石板
地一下子湿遍了。
    杂仓里很暗,我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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