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从未不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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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从未不认识-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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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葬礼上,哥哥问:〃爸爸去哪儿了?〃我们都告诉他,爸爸去山上睡觉了。他愣了一下,随即痛哭失声,边哭边说:〃那就跟妈妈一样,不会回来了。〃三十岁了,他终于明白死亡,他的外貌比实际年龄更苍老,头发花白却配着一张稚气肥胖的脸。

    父亲没有白活,他的葬礼至少有一个人为他而哭。

    我无力照顾哥哥,把他送到赡养机构,但负担不起庞大的费用,最后还是接回来。反正,我都是一个人,这几年我才意识到,我没办法与他人相处,只要与他人共处一室便觉得浑身不对劲,我的工作也是在家接案,只要电子邮件和电话就能敲定工作。我住的地方是城市的山坡上,举目望去,连人影都少见,而唯一和我长期共处一屋的,只有哥哥。

    每年跨年,是我工作最繁忙的时刻,哥哥就坐在电视前,看着电视转播,对着灿烂烟火发出惊呼。他开心的时候,会咿咿啊啊叫起来,像是太快乐了,快乐到连话都说不清楚了,但他又怕,烟火炸开时,他时不时双手遮耳。

    那年,我骑摩托车,载他上了桥,看烟火。他甚少出门,一时开心地在我耳边唱起了儿歌,我从来不知道他会唱歌。

    时间来得早,晚霞刚起,像血一样。一枚错放的烟火,突然升空炸开,哥哥跳了起来,手舞足蹈咿咿啊啊对着我叫。河边风大,把他的一身外套吹得鼓鼓的,晚霞余辉照着他已经爬满皱纹却稚气的脸。我从来没仔细想过,他的喜怒哀乐是怎么回事,而那一刻,我肯定他是彻彻底底地开心。

    那天睡觉前,他问我:〃你会不会也去山上睡觉?不要去,好不好?〃

    以前大人都说,这样的孩子是来讨债的,等债还完了,他们就要回去。我开始每年载着他去看烟火,看到第三次那年,他身上发现了肿瘤,我在诊室,手指捏着病历,久久说不出话,而脑海里飘过电视剧里的对白:〃拜托医生,你无论如何都要救我哥,多少钱都没关系。〃我嘲笑自己心里这样的傻话,又忍不住躲到厕所里哽咽了起来。

    他耐不住激烈的化疗,最终放弃了。他等不到第四次烟火。那是炎夏,他已有些意识混乱了,看到电视转播前几天日本的烟火祭,便错认又是跨年时刻,吵着我带他去。烟火特技绚丽,竟在天边打出了卡通图案,哥哥指着某个图案:〃小叮当。〃我收拾了桌子,站了起来,走,我们去看烟火。
第5页 :残酷月光
    他身体很虚弱了,即便是夏天,仍裹着厚厚一层外套。又是傍晚的黄昏,我推着轮椅到了河边,跑了好几家商店才买到几盒小型烟火。我点燃了引信,快跑到他的轮椅边,推着他追着烟火跑,他没力气再像之前咿咿啊啊叫了,只轻轻捂着耳,指着天边的火花,他看我点完引信跑到轮椅边的模样很滑稽,咯咯笑不停。

    我看着他笑的样子,脸上也笑得更用力,用力到眼泪都流出来了。

    这已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我至今未婚无子,我始终觉得哥哥像是我的孩子,他是我与这人世唯一的联系,在我们身上的孤单与不幸,只有彼此能相互疗愈,无法向人说去。我不希望他入梦,我担心他在梦中见了我,便不舍得离开,我们这一生已是不幸,早早重新开始吧!人世就只剩我一人,我想着他已出发往另一个温暖的世界,便觉安慰不已。我甚至不再想他。唯有这样,我才能坚强。

    也只有,在这样的黄昏时刻,错发的烟火,犹如末日般的美景。我会想起我与哥哥的童年,他在我耳畔唱歌的音调,还有我们站在漫天烟花的夜空下,他始终没有长大的模样。他离开的时候,意识已模糊,我只是想知道,他的心里是不是像在父亲的葬礼上那样,不舍地痛哭了?

    残酷月光

    上个月,病房来了一个晚期重症病人,陪他来的是他的弟弟,病人不太好沟通,有智能不足的问题,连哪里痛、要不要喝水这般简单的问题都说不清楚,要靠他弟弟转达。从四肢的蜷曲和走路的样子判断,应该是长期待在家里,没有得到专业的照料。他弟弟总是皱着眉,不是快乐的人,身上背负着不幸的印记。

    我也是不幸之人,能在人群里嗅出相同气味的人。也只有像我这样不幸的人,才能对生死如此无睹,视之淡然。在护校毕业前夕,我就立志要进入安宁照护(临终关怀)的领域,这是一个绝望的地方,你看不到病患有好起来的一天,只有日复一日的崩坏。有学姐做了半年之后,彻底弃守这个行业,生死的反馈太大,没人承受得起。

    这一行的每个人,都会记得自己接手的第一个病患过世时的各种细节。肝胆科的小文,她记得那位车祸病人过世时,血溅了她一身。也不是都这么惨烈,心脏外科李美的第一位死去的病人,是一个和蔼的老太太,过世的时候,李美正在交谊厅(摆有沙发、桌子和电视,住宿学生可以翻翻报纸、聊聊天、看看电视的地方)看《康熙来了》,从此她有一整年不再看这个她曾经最爱的节目。内科的阿迪,第一个病人过世,她正在削笔;外科的年年,第一病人过世,她在key…in(录入)资料

    唯有对外在的生死麻痹,才能在这样的环境存活,她们习惯不表现情感,喜怒哀乐从不在心里留下痕迹,她们表情木然,久了颜面神经也懒得动了,再高兴的事,再悲伤的事,也就这样埋在脸皮底下了。

    我跟大家不一样,我不记得我手上第一个走的病人。母亲常说,你这个小孩儿,天生无情,没血没泪。这像是一道解不开的诅咒,我几乎不记得为什么事哭过,或为什么事彻底开心。像我们这样不幸的人,医院是最佳的躲藏处了,我不会因为病人崩坏的身体而难过,不会因为病人离开而整日低潮。
第6页 :
    医院,有死人的医院,是个适合没有情绪的地方,只有像我这样的人才能存活下来。没人愿意到安宁病房,我无所谓,并不是我比较伟大,我只是,无所谓而已。

    我看过各种惨烈的人生际遇,好一点的,就是躺在床上,在某个夜里,哀号几声,家人在他耳边放他喜欢的老歌,推着病床,哐当哐当,下了电梯,回家断气。我值班的时候,总是听到长廊上哐当哐当的推床声音,那像是死神的预警铃,又有一个人要走了。

    当然,偶有〃喜剧〃发生,有位老太太,孤家寡人住了进来,有天跟照顾她的护士道别,谢谢她的照顾。当天晚上,老太太血压、心跳趋疲软,医生判定是弥留了。我们推她下了电梯,外佣接她回家了。照顾她的小柯是新手,几乎就要在门口哭了出来。隔天,老太太打电话来跟小柯聊天,她没死。小柯五味杂陈,是要气自己白哭了?还是替老太太高兴?但这种高兴也很虚假,她终究是得走的。三天后,老太太断气。小柯没掉一滴泪。好像我们在这场喜剧里,重新适应了死亡。

    但不是每个人都能适应,上个月十二床的黄先生,住进来已经一周了,他刚结婚,有个三岁的儿子,鼻咽癌晚期,口鼻变形。黄太太说,老公是个严肃的人,长年在外地工作,小孩儿出生后,他没抱过几次,生病之后,他有天把脸凑近沉睡中的儿子,他想起,自己从来没吻过他,想亲昵地把脸枕在儿子柔软的腹部,好好闻闻婴儿身上的味道,他要记住这个味道,好让自己一人走在黄泉路上不那么孤单,不那么害怕。

    他想着离开之后,儿子还会记得他吗?会不会记起父亲,只有刺鼻的药味,和身上器官败坏的腐臭味?想着想着,他竟细细哭出声,儿子从睡梦中醒来,看见父亲迫在眼前变形的口鼻,和呼吸道溃烂的恶臭,童话里的巫婆魔鬼地狱,也不过就是如此。

    三岁幼儿承担不起,放声大哭。

    从此,黄先生不再抱他的儿子,他暴躁地向妻子发脾气,他们的病房时不时传来黄先生摔东西的巨响。三周后,黄先生过世,我在病房外,遇到来收拾行李的黄太太,她儿子拉着妈妈的衣角说:〃生病的大野狼走了吗?我们快点回家吧。〃

    人世最大的不幸便是,曾经是那样爱过,下一刻却恒久地被抛开。黄先生是如此爱着他的儿子,却被童稚的眼光狠狠地伤害,他连弥补的机会都没有。他的儿子日后也许还记得这段模糊的记忆,并为这段记忆深深遗憾。

    我在这对智能不足的哥哥与陪他的弟弟身上,也看到这样的遗憾。弟弟不多话,只是天天帮哥哥换上新袜子,上面是与病人年龄反差很大的卡通图案。我告诉他,病人的脚畸形,包裹太密合,容易发疹子、溃烂,尤其癌末了,免疫力又不好,易感染。弟弟总是低头说抱歉,下次见了仍是帮他哥哥穿上袜子。

    之后,我不再说了。我明白,在这有限的时间里,不能只想到病人的生理病痛,还要想到家属的赎罪告别行为。

    可以赎罪,总是好的。
第7页 :
    我喜欢值小夜班,下班后,走在没有人的路上,心里特别宁静。黑色的柏油路浓得像墨汁,快滴出水来。带月光的晚上,柏油路又是另一种黑,像夜里的海洋,闪着暗暗卷来的浪花。

    我不喜欢有月光的夜晚,所以刻意把夜班排在月底或月初。月光从来不是浪漫的事,走在路上,月光一波一波地扭动,我记起那个晚上,那些事,总让我胸口一闷,喘不过气来。

    那是我对母亲最后几个残破的记忆。

    小学三年级吧?或者是更小了,妈妈那天反常,她提早下班,把我从学校带走。我还记得,那天的天空很蓝,经过操场的时候,还闻到草地刚割完的青草味,妈妈牵着我的手,这是少数她跟我的肢体记忆了。她的手很黏,像是汗,却是冰冷的。她额头冒着汗珠,我记不起她的表情,她发现我在看她,很努力对我笑了一下。 ̄米 ̄花 ̄书 ̄库 ̄ ;www。7mihua。com

    〃妈,我想喝汽水。〃我因为不用上课,而有种放纵的错觉,事实上,我不爱零食,只是觉得有些不安,觉得想对母亲说点什么话又不知说什么。母亲没有反应,我以为她没听到,但也不敢再提。

    她拉着我快步往前走,停在一家杂货店,有些焦躁地跟店家买了一瓶橘色冒着气泡的芬达。理应汽水是冰的,但握在手上却是温温的,反倒是母亲的手冰冷湿透像蛇的皮肤。

    〃汽水不冰耶。〃

    〃小孩子不要吃冰的。〃她没看我,像是对着远方的谁说话。

    之后,我跟她搭了好久的公交车,我在车上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初春的海水浴场还没开张,海风吹起来有些凉,刮在脸上,好像冰箱冷冻室喷出来的寒气。我喜欢偷开冰箱时,那种迎面而来、混着各种食物味道的冷空气。那是家的味道。

    妈妈搂着我,坐在海边的石头上。我坐累了,就到沙滩上堆沙,一个人玩很无聊,我不晓得要堆怎样的沙堡,还是要做什么沙雕美人鱼。明明海边是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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