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从未不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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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从未不认识-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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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妈搂着我,坐在海边的石头上。我坐累了,就到沙滩上堆沙,一个人玩很无聊,我不晓得要堆怎样的沙堡,还是要做什么沙雕美人鱼。明明海边是愉快的地方,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妈妈坐在石头上,对着我笑,我挥手,也对着她笑。那一刻,我明白原来假装开心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我们从下午坐到晚上,海边的空气愈来愈冷了,妈妈的头发被吹乱了,但她好像无所谓。〃妈,我们是不是要回去了?〃我摇了她的衣角,她没有回应。中午那罐芬达,还剩一半,我大力吸了几口,早没气了,只剩满嘴甜腻。

    我看着光一点一点变暗,最后只剩月光映在浪上,黑压压一片像柏油路。妈妈安静得让人害怕,我不敢把汽水喝完,当时有个傻念头在脑子窜,好像我把汽水喝完了,就有什么不幸的事要发生了。

    我不记得汽水到底喝完了没,我吹着冷冷的海风听着浪声,一路昏昏沉沉,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

    等我醒来时,已经是在家里的床上。母亲站在衣柜前照着镜子,她穿了一件碎花洋装,还擦了口红。她走到床边,摸了摸我的头:〃你要乖哦!〃然后,对我浅浅地一笑。
第8页 :
    此后,我没再见过她。我不明白,她为何还能笑得这么自然诚恳,好像她只是要出门买菜,半小时就回家而已。

    母亲是我唯一的亲人,我没见过我的父亲,而她还没来得及告诉我父亲是谁,就在我生命中消失。那几天,我吃光了家里的泡面食物,没去上课,在公园闲晃,被邻居发现,报了警。此后,开始在不同的寄养家庭流浪。我遇到几个中途爸妈都很不错,他们花很多时间陪我,带我出门,但不管去哪里,我拒绝到海边,甚至是泳池。我闻到扑鼻而来的水的味道,便觉眩晕胸闷。

    青春期的时候,我常梦见母亲离家时那个笑容,我反复想着那个笑,是终于松了一口气?还是鼓励我好好活下去的笑?也许我对母亲来说,是多余的累赘,因为我的存在让母亲变得不幸。。buuyu。

    等到我够大,我从大人的口中拼凑出一点点故事的真相。母亲和有妇之夫生下我,父亲遗弃了她,她从来不提父亲,也不许我问。然后,她有一天也跟父亲一样,突然在我生命里消失,父亲不愿出面处理。外公外婆也早过世,我成了有父有母的孤儿了。

    这些年,没有人知道母亲去哪儿了,一点生活的痕迹也不曾出现过,为什么一个人可以这样活着而没有任何痕迹?就算死了,也有具尸体。我甚至留意各种无名尸的社会新闻,想象哪具浮在河里的中年妇女尸体,是我失散多年的母亲。即便是死的,也没关系。

    当我还在医院实习时,有天急诊送来一具落水的女尸,通常这只是形式上送过来让医院开立个死亡证明,尸体的家属冲了进来,劈头对尸体又捶又打,咒骂死者的狠心,怎么能带着一个五岁的小孩儿去自杀?而小孩儿的尸体至今未寻获。

    我不记得后来事情怎么发展了,脑袋里混乱,心跳加速,童年那段海边的记忆又回来了,我突然意识到,母亲那日也许是寻死,我们都没死成,而我人生的某个部分却从那一刻起,便永久地死去了。母亲必是觉得人生被困住了,求死不能,唯一的解套方式便是遗弃所有的一切,重新开始,像是计算机的reset(重启)键,删掉过去,干干净净重新开始。我只是那个没删干净的余渣。

    我愈懂得母亲的心情,便愈痛恨自己,越发确定母亲那个离去的微笑,是松了一口气。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那么想见她,但我仍是会注意路上跟她年龄相仿的妇人,我甚至每隔一阵子便在网络上搜寻她的名字,我知道有一个跟她同名的人在澳门当警卫,另一个是马来西亚某女子中学的排球队队长,还有一个是台湾南部推广有机食品的农夫我定期在网络上更新这些人的信息,好像她们真的就是我的母亲。

    昨天下班,阿长交代,今天有个新病人,老太太脾气古怪,你比较有耐心,你去接吧!我点了点头,没有意见地接下这个病人。不是我有耐心,而是我对任何的辱骂都无感,一个人无感,便什么苦都能忍下去了。

    病人的状况很糟,已经出现谵妄的现象,对时空、记忆混淆。老太太有个女儿固定来看她,老先生身体还算硬朗,坐在床前陪神智早已混乱、爱骂人的妻子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第9页 :
    老太太昏睡的时间愈来愈长了,专业判断不出一周大概会拔管送回家了。老先生站在病房外,默默掉泪,我从旁经过,原打算装作没看见,却被老先生拦住,拉我进去到床边说起了老太太的事。他说,老太太三十多岁才跟他结婚,高龄生了一对儿女,很辛苦持家,他很感谢她,但他也知道她在外面曾经有个女儿,却始终没再见面。老太太连记忆还清楚的癌末日子,也从不提这个在外头的女儿,老先生说他不介意,都这把年纪了,为什么还要把这样的秘密吞在肚子里呢?他不懂。

    我有些喘不过气,隔着布仔细看着老太太的脸,我拼凑不出任何关于那个曾经遗弃过我的女人的长相。老先生爱怜地握起太太的手:〃她脾气从来不是那么坏,她现在认不得人了,是气自己。〃她不是气自己,是恨自己,恨自己可以如此不后悔地遗弃另一个女儿。内疚通常深植在人的意识里,即便记忆不在了,内疚会以另一种变形在身上像肿瘤一样蔓延开来。眼前这个什么都忘记的垂死女人,是以恨自己来赎罪了。

    老先生抚着太太的手,我见到太太的右手上有一颗痣,童年不复记忆的细节突然全都跑了回来妈妈在厨房做菜,我踮着脚扶着桌子看,不够高,看不到妈妈在流理台上变的料理幻术,倒是看见她右手背上,一颗爱心状的红痣。我边看她切菜,边伸手抚着她手上的那颗痣:〃是爱心耶。〃

    我低下身体,假装帮老太太调整点滴,靠近她的胸前观察她的呼吸。我像十八床的黄先生想闻嗅即将离别的儿子身上的味道。我想记住她。

    我的口是干的,眼眶几乎要喷出泪来。我大口闻嗅她身上的味道,只有浓浓的药味,什么也没有了。

    她是个陌生人,一个满身药味的陌生人。我对她有好多的疑问,而这些疑问却永远没有得到回答的可能。这一刻我觉得母亲是一个比我还不幸的人,她努力在他方重新开始,用不一样的名字,抹去回忆,当一个好妈妈,即便在病末,也不愿松口那个过去的秘密。一旦松口,这些年来建构的日子便是一道谎言,日子成了谎言,她便被打回原形。

    我分不出来,究竟是恨还是怀念,这些年在不同的寄养家庭流转,我始终带着一口箱子,里面是母亲离开的那个早上,遗留在衣柜里的衣服。我带着它们一起流浪。每年换季,都仔仔细细清洗防虫,我不愿承认,其实我跟母亲一样,一直在等着一个不会回来的人生。我们都是彼此无法抹净的残渣。

    往病房窗外望去,院区的停车场空空荡荡,月色照映,像是小学那年,母亲带我过夜的那个海洋,波光粼粼。

    Textto早开的晚霞
第10页 :
    算式,Aridiculousdream

    这个地方是民生小区某一条巷子里的文具店。

    我今天来这里听课,这里类似一个补习班,班上同学很安静,这里没有椅子,每一个听课的人,都会被分配到一张矮桌,整齐地坐在地板成两排,教室不大,除了我以外没有人分心。台上讲课的老师,是我学生时代,最受欢迎、每个人心中地位最崇高的偶像。记得那个时候,新闻曾经报导他死了一个亲人,后来我就再也没有印象他出现在任何荧幕前。而当我抬头看着他书写黑板的眼神,我知道他是为了眼前这一刻才撑了过来,同时我感谢老天怜悯,将他的才能一点不浪费地完全移转到另一个截然不同的领域。

    他在跟我们讲解一个算式。

    这个算式,可以算出你还要花费〃多久〃的时间等待,才能够见到那个已经死去而你非常想念的人。

    课堂上我在啃咸酥鸡,很大一根炸排骨,我吃得津津有味。老师讲完第一遍进去休息,让听课的人自己算,我还在啃那根排骨,一直啃到老师出来,关心同学的进度,我才觉得有点危机意识,觉得自己未免表现得太漫不经心。

    老师经过我身边,我以为他要骂我,但他没有,只是往我身后走去,关心另一个在纸上很用力涂涂抹抹的人。似乎每个人藏的心事,他都能理解。不知道是因为内疚,还是因为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我收起食物,把手擦干净,向隔壁桌的人小小声地说了一句:〃对不起,我刚刚有点听不懂这里,可不可以再教我一次。〃我把手指向黑板的左边。

    视线转到补习班外面,一整排临停的车辆当中,一个来自印度的老教授,下了车,站在车门旁边,往教室的方向看。他是这个世界上另一个为了同一组算式投注毕生心血的人,他很好奇这堂课的理论与他自己所研究的有多少出入。原来今天这门课,引来了许多人的注意,门外停了很多车,包括新闻转播车,媒体、学者、民众、宗教组织各领域人士都好奇着。

    视线回到教室,我的眼睛很酸,揉了几下眼睛,再重新把眼镜挂上。我拿起笔和桌上的图画纸,离开座位,有点不好意思挡住别人的视线,赶快跑到黑板下方跪着,抬头看那些理论,开始埋首认真整理我的数据,如:在心中最挂念的那人死后,你在第几天梦到他,你相隔几天第二次梦到他,他死了多久,他在你生命中出现了几年,等等这些数据,很怪的地方是,每个人一定会算出一些〃负的时间〃,得到这些数据之后,便是简单地带入公式,公式很简单,时间、速率、分子分母,相除出来了。
第11页 :和妈妈的最后一餐
    我开始号啕大哭,我看到纸上的答案!原来我只要再等待这么长的时间,我就能够再见你一面!想起台上讲课的人,赔上了当初每个人认为应该属于他的璀璨前途,将生命如赌注一般,全押在一个算式的可能性,只为追求一个能用笔算出来的答案,甚至给予其他、像他一样失去挚爱的人希望,我又哭得更理直气壮、更大声。离开这个梦之前,回头看了一眼那位有名的印度数学家,戴着眼镜,白白短短的头发,身上的土黄色西装显得温文尔雅。他也正擦去自己脸上的眼泪。然而,他知道我们傻,在他很年轻的时候,他也算出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但是等到最后还是没有见到那个他每天思念的人,他不知道出了什么差错,但那答案就是行不通。

    看着每一张得到答案之后感动哭泣的脸,他跟着我们一起哭了,梦之外睡得昏沉的我,也哭得厉害。

    八点四十二分

    残酷月光

    和妈妈的最后一餐

    她的不快乐是真的,因为就算大人不在,她也丝毫不会松懈下来。

    我很确定那是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因为这一切都发生在进了学校右边那一栋旧大楼,只有二年级的学生才会在那里上课。她的头发很长,是我看过头发最长的女生。某一天早自习,在大家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老师把她带了进来,她已经换上跟我们一模一样的制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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