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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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账- 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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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一监控,对外公严防死守,晚上一律不得乱说乱动。假期我到了杭州,这个任务就由我来执行,每每我刚睡着,他就叫我:
  “姆——妈,姆——妈。”
  姆妈是杭州绍兴一带妈妈的方言,外公返老还童了,叫外孙为妈妈了,事实上他除了会说妈妈这个人类最原始的词汇以外,已经发不出其他声音了。我睁开眼,看见外公正对着我笑,笑得慈眉善目。一睁开眼,似醒非醒,你的面前突然出现一张脸,你看见有一张脸离你很近,几乎要贴到你的脸上,对着你笑,天下没有比这更吓人的事情了。我没有吭声,赶紧闭上眼睛。然而,外公孜孜不倦叫我:
  “姆——妈,姆——妈,姆——妈。”
  一个老人在向他的儿孙呼唤,这种呼唤在子夜的老宅里响起,虽然很轻,顽强而且顽固,有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味道,你不得不睁开眼睛,去看看这个可怕的声音。我翻身而起,外公一脸赔笑,笑嘻嘻递给我一包利群香烟。我那时刚刚开始和表哥一起偷偷摸摸抽烟,外公居然连这个都知道。我抽着外公敬我的香烟,他却开始闭眼睡去,黯淡的灯光中俨然一尊卧佛。以后,只要我一睡,外公就叫我姆妈,只要我一醒,外公就一脸赔笑,敬我香烟,只要我一抽,外公就安然睡去。奇怪的是,外公只把我一个人叫成姆妈,外公也从来没有给别人递烟,而且一脸赔笑。
  表哥说,外公从来没有叫过他们姆妈,也从来没有给他们递过烟。表哥一脸坏笑说,老年痴呆和神经病一样,表面傻乎乎,心里都清楚。我从金华母亲的隔离区,跑到杭州母亲的老巢,始终跑不出童年恐怖的追踪,以后漫长的岁月里,我似乎一直听见外公亲亲切切阴阴沉沉的叫唤:
  “姆——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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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候补或零蛋(1)
1963年9月1日浙江金华乡下一带的天气很好,太阳当头照,乌鸦呱呱叫,事实上据气象资料显示,那一天全国的天气都不错,有利于中华人民共和国所有中小学校的正常开学。我白衬衫蓝裤子,一身初中生打扮,母亲花点衬衫蓝绸长裙,标准师范老师着装。下了汽车步行五里土路,我在前,背着一个新书包,三步并两步,母亲在后,拎着一只破皮箱,碎步移不快,我一路走得少年不知愁滋味,母亲一路走得妇女能顶半边天。学校门口一条小溪,小溪中流水潺潺,跨过一座小石桥,我们一前一后走进被四面田野包围的农村学校,绿树还是成荫的,校舍还是雪白的,欢迎新生入学的大红标语高高飘扬,隆重宣告我们已经候补成功。
  母亲没有想到这一天,冒险等了父亲五年,等来的是赖校长一纸红头文件。赖校长一脸政策水平,向母亲宣读青海省劳改局公函,兹有丁无量,云云,刑满释放,云云,留场就业,云云。然后赖校长料事如神般而又语重心长般对母亲说,我早就说过,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现在五年过去了,你等到了什么呢,要相信组织啊,组织是不会骗人的。母亲再一次陷入束手无策的境地,倒是给十间房带来一点虚假的生气。沈校医来了,母亲这五年已煎熬成为校医务室的常客,沈校医说,一个人的心病,很容易转化成乱七八糟毛病的,身体第一啊,身体是自己的,其他都是别人的。图书馆李叔叔来了,他是母亲接触最多的同事了,他宽慰母亲说,五年都过来了,再这么过下去也无所谓了,饭还要一口一口吃的,日子还要一天一天过的。何教导来了,这一次何教导依旧表示对我们家的乐观,他眼睛望着天花板,天花板锈迹斑斑,他呵呵两声,词不达意说,丁老师生不逢时,时代的步伐太快,快得让人一眨眼睛,两个儿子就一天一天长大了,看着儿子长大,比什么都快活,呵呵。一些人来了,说了一些话,母亲不得要领,只是觉得能来就不错了,感谢之余,只有自己对着一块钢板或一张蜡纸,一扇窗户或一顶蚊帐,一个看不清楚的地方发呆了。一个掌上明珠,一个瓮中之鳖,一个时尚白领,一个钢板职员,一个人间的天堂,一个隔离的校园,故乡,亲人,同事,朋友,一切都若有若无,水中镜,花中月,甚至自己没有成年的儿子,天天在面前探头探脑,东张西望,有没有都是一个样子。后来母亲怎么离的婚,是什么让她痛下决心离婚,她是否有和什么人共同密谋离的婚,现在已经不重要了,也没有人知道了,母亲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离婚并没有给她的儿子带来光明的前途,差不多快到开学的日子了,我的录取通知书来了,一所农村初中的候补生。母亲从来没听说过候补生一说,母亲好像要接受上一次填表的教训了,开始四处打听候补生是一个什么东西,母亲甚至平生第一次去了金华的政府衙门。市教育局招生办的一个同志觉得母亲的问题太小儿科,似乎不应该说的,但他还是说了。他说,这个问题很明显啊,农村学校一般不会有百分之百的到校率,总有一部分家庭经济状况很差的学生,在开学的最后时刻,因为交不起学费而被迫放弃。他们的放弃就是你们的候补,这个你作为教师应该知道的,我们也是这样考虑的。招生办同志看见母亲愁云始终密布,一直没有消散的意思,索性来一个居高临下的比喻,救命稻草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你应该知道吧。最后,还是何教导的说法比较靠谱,比较温暖我们的心,何教导说:

06候补或零蛋(2)
“啊呀,管什么候补,同候补中央委员的意思差不多的。”
  我的班主任陈老师据说是福建什么大学历史系的高材生,不知道怎么也会分配在我们这个偏僻的农村中学,陈老师显然研究过我的档案,知道我的考试成绩,不知道我的反动话,见到我这个候补生好像满心欢喜,满脸伯乐千里马的表情,眼镜后面的眼睛射出历史性的眼光,笑眯眯说:
  “你是候补生里最后一个报到的,好,好,很好,很好,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座位安排好了,床位安排好了,什么都安排好了。”
  陈老师甚至把我的学习委员都安排好了。后来我才知道,我的农村母校除了校长书记出身工农兵之外,很大一部分老师的家庭背景都是不清不白,所有城里来的学生也都是不清不白,不清不白教不清不白,可能会有负负得正的效果。父亲从农村考到城市,儿子从城里考到乡下,历史的轨迹从来都不是胡乱画圈,偶然中显示必然,一报还着一报。其实我那时以为有书读就不错了,以为有书读就很开心了,也不可能去想后来竟然有“*”这等事情,全中国不管城里乡下,不管重点学校农村学校,不管老革命后代反革命后代,一律平等,一律废除中考高考,一律停课闹革命,最后一律上山下乡了。
  陈老师果然具有历史眼光,我这个候补生从初一到初三,每个学期的年级总分排名总是第一,一墙的大红纸上总是处于显赫地位。我浑然不觉已走进了自己个人教育史上历史性的黄金季节,我对农村中学的读书风气肃然起敬。每个星期天下午,同学们从四面八方的农村家中返校,有的十几里,有的几十里,大多数都扁担两头翘,一头是米,一头是菜,男生走得像跳大神,女生走得像扭秧歌,从此省去伙食费。同学们人人挑灯早读,争先恐后,天蒙蒙亮一个一个潜入教室,点起一盏盏墨水瓶制作的小油灯,摇曳的星星之火,在教室里黑烟袅袅,昭示着农民后代一定要脱离农村的伟大理想。相比之下,我绝不早起,懒床到最后一刻,按部就班,展示着我在农村安营扎寨的顽固姿态。实际上,一个晚上数次起身,穿着短裤从长长的走廊跑到寝室外面的厕所去撒尿,一夜的鸡皮疙瘩已经把我搞得苦不堪言,我的尿又短又急,这是我的劣势。我的优势在于,我完全没有人才意识,但绝对是考试型高手,答卷时思路滚滚,挡都挡不住,显示地富反坏右后代的良好基因,给我们陈老师大大长脸,成为他后来在“*”中走白专道路的罪名之一。同样在我身上负有罪名的还有数学傅老师,他夸奖我思维敏捷的话成为同学们的口口相传,当然也成为后来大字报上的重磅炸弹。我对他的好感却有点莫名其妙,一是听说他也是地主成分,好像有一家人之亲,二是他天天都打太极拳,教完课在校园里不时要行云流水一番,脸色因此永远红润,成为我在学校中崇拜的风景。多年之后,恢复高考后的一天,我在城里游手好闲,在一条街道的拐弯处碰到傅老师,傅老师脸色依旧红润,太极功夫显然还在延续,交谈之中他对我不参加高考大为惊讶,说我是他唯一认为百分百应该上大学的人。他说,想不到,想不到。我当然不可能说,母亲工资微薄,独木难支,弟弟乡下打铁,勉强度日,我下乡插队,一贫如洗,外公外援中止,我们家已经穷得根本上不起大学了,我甚至经常破帽遮颜,偷偷跑到江边工地去挑沙,赚两分钱一担的苦力,贴补家用了,现在我好不容易拿工资了,我太需要拿社会主义的工资了。我伸出一只手,给他看一样东西,我的中指指甲有一条疤,将指甲一分为二,那是我在学校农忙期间收割水稻时一把镰刀留下的杰作,我也想不到,这么多年了,指甲怎么会永远被分成两半,每天新长的指甲怎么会永远有疤痕。我笑嘻嘻对傅老师说,我留下这个就够了。我说,学校出来后,我又在农村待了八年,抗战好不容易胜利了,我在农村待的时间太长了,我的大学在农村里已经上完了。

06候补或零蛋(3)
母亲对农村中学似乎没有一点感觉,那天她好像一直忧心忡忡看着陈老师。陈老师察觉到母亲对儿子到这个农村中学的不够放心,就以教育工作者对教育工作者的推心置腹,说了一通关于艰苦奋斗关于贫下中农关于革命接班人关于农村环境有利于城里小孩成长的种种好处。他给母亲算了一笔账,每月这里学生的伙食费2元6角,平均每天1角钱,一个学期四个月,一共10元4角钱。因为蔬菜大部分都是学生自己种的,每周有两个下午劳动课,主要任务就是种菜,每个班级都有自己的责任田,都有自己的生产计划,农民的子女在家里干活习惯了,一个个都是干农活的好手,所以学校的蔬菜是不用愁的,吃也吃不完。每年学校都会放两次农忙假,一学期一次,每次半个月,农村的学生,回家里干活,城里的学生,学校统一组织去附近生产队干活,生产队会有一定的粮食补贴。总之,一方面可以锻炼学生,一方面可以补贴生活。可是,这一回陈老师判断似有失误,一方面,母亲只是一个图书馆杂工,一个刻钢板的,虽然也算教育工作者,仅仅一个职员而已。再一方面,母亲虽然工资不高,但有外公这座大山,生活还是过得去的,每天1角钱的伙食费,虽然节省了开支,显然对儿子身体的发育生长不利,而且,这么多的劳动课农忙假,听起来就把城里人吓一跳,自己种菜,农忙放假,怎么保证学习质量啊。陈老师说得眉飞色舞,母亲听得不知所措。
  母亲轻轻问道:“陈老师,暑假寒假,学生还要参加劳动吗?”
  陈老师一笑,再次交底:“寒假是冬天,冬天是农闲,寒假主要是过年,乡下城里一样的。暑假当然是农忙,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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