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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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山- 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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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嘘!”约阿希姆忽然止住了他。 “别作声! ”他轻轻说,同时偷偷推了一下笑个
不停的表弟的腰部。汉斯·卡斯托尔普张开泪汪汪的眼睛往上看。
一个陌生人从左面的路上走来。他是一个皮肤黝黑、风度优雅的绅士,蓄着漂
亮的、翘起的黑色小胡子,下面穿一条浅色方格纹的裤子。他走近时跟约阿希姆相
互道了早安,这人发音精确,声调悦耳动听。他双腿交叉,拄着手杖,神态自若地
站停在约阿希姆面前。
魔鬼
他的年龄似乎难以估计,约摸在三十到四十之间。尽管他整个形象十分年轻,
但两鬓已经花白,头顶显得童山濯濯;狭狭的头路向两边分开,头发稀稀落落,使
额角看去更加宽广。他的服装——淡黄色宽大的方格条纹裤,两排钮扣的绒布上衣
(上衣显得太长)和大的袖边,远远谈不上什么高雅华贵,而他那弯成圆形的竖领,
由于经常洗涤,领边多少有些起毛。他的黑领带已经很旧,衬衫显然不装袖口;从
他手腕那儿的袖子宽宽松松的模样来看,汉斯·卡斯托尔普就知道他是没有袖口的。
纵然如此,他仍清楚看出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位绅士,陌生人那种深有教养的风度,
他那洒脱的甚至是漂亮的举止,说明他确是这种身份的人。他既寒酸又优雅,眼睛
黑黑的,小胡子又微微翘起,使汉斯·卡斯托尔普顿时想起圣诞节时在家乡院子前
面卖艺的某些外国乐师,他们骨碌碌地转动着天鹅绒般的眼珠,握着软帽伸出手来,
好让人家从窗口投下零零星星的钱币。“他是奏手摇风琴那一号人!”他想。因此,
当约阿希姆从长椅上站起,带几分窘迫的神情向他介绍陌生人姓名时,他听了也毫
不惊奇。他介绍说: “这是我表弟卡斯托尔普——塞塔姆布里尼先生。 ”
汉斯·卡斯托尔普也站起身来致意。他脸上还残留着刚才兴高采烈的痕迹。但
意大利人很礼貌地对两人说,他不想惊扰他们,要他们再坐下来,自己却仍旧悠闲
地站在他们面前。他微笑地站着,打量这对表兄弟,特别是汉斯·卡斯托尔普;微
笑时,在那漂亮地向上翘曲的丰满小胡子下面,嘴角的纹路更皱更深了,露出嘲讽
的神情,这在表兄弟身上起一种奇妙的作用,使他们精神为之一振,如醉如痴的汉
斯·卡斯托尔普也一下子清醒过来。他感到很难为情。塞塔姆布里尼说:
“先生们的情绪可高啦,这是满有理由的,满有理由。早晨多美呀!天空蓝澄澄
的,太阳又是笑盈盈的, ”他一面说,一面轻捷而优雅地挥动一下手臂,向天空扬起
一只皮肤微微发黄的小手,同时目光炯炯地斜眼往天际仰望。“这儿这么美,真叫人
忘怀自己究竟栖身何处了。”
他说话时没有外国腔,只是发音时每个字眼咬得太准,使人们看出他大约是个
异国人。他发音时,嘴唇动得怪有劲的,听他说话挺有意思。



“先生,您上咱们这儿一路还舒服吧?”他转向汉斯·卡斯托尔普说。 “您对自
己的命运是不是心中有数?我的意思是说, ‘初次检查’这个阴森森的仪式有没有举
行过?”这时,假如他真的想叫对方回答,他理应闭起嘴来稍等一下,因为他提出了
问题,而汉斯·卡斯托尔普也正打算回答。但陌生人接着继续问:“仪式的经过情况
很顺利吧?从您的笑声中——”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嘴角的皱纹一条条变深起来,
“可以得出不同性质的结论。
咱们的弥诺斯希腊神话中宙斯之子,克里特岛国王。据说死后为阴间三判官之
一。和赖达曼托斯希腊神话中宙斯之子,弥诺斯兄弟。死后与弥诺斯等一起为阴间
判官。判处了您几个月?” “判处”这个词从他嘴里吐出来,似乎显得特别可笑。“让
我猜一下吧。六个月,或者干脆九个月?咱们这儿对时间可从不吝啬……”
汉斯·卡斯托尔普惊诧地笑了。他在苦苦思索弥诺斯和赖达曼托斯究竟是谁。
他回答说:
“嗳,不。您搞错了。塞普塔姆……”
“塞塔姆布里尼, ”意大利人明确而着重地纠正他,同时又幽默地鞠了一躬。
“塞塔姆布里尼先生,请原谅。哎,您误会了。我一点病也没有。我只是来看
我表哥齐姆森,住上一两个星期,乘此机会也想稍稍休养一下……”
“怪了,您竟不是咱们的一员?您身体健康,您只是在这儿作客,像浓荫中的俄
底修斯一译奥德修斯,希腊神话中的英雄,特洛伊战争中曾献木马计,使希腊军队
获胜。一样?你居然屈身下降到死人出没、闲荡的深渊里,真勇敢呀!”
“塞塔姆布里尼先生,怎么说降到深渊里?这我倒要请教一下。我可登上你们五
千英尺左右的高山呢。”
“这只是您的看法罢了!依我看,这是错觉,”意大利人做了一个毅然决然的手
势说。 “咱们是掉在深渊里的人,可不是么,少尉?”这时他转向约阿希姆。约阿希
姆对他的谈吐也颇感兴趣,但不想流露出来,沉思地回答说:
“咱们把这个问题确实看得太简单了。但咱们以后毕竟可以同心协力,振作起
来。”
“唔,这点我相信您,您是一个正派人,”塞塔姆布里尼说。
“是,是,是, ”他连称三声“是”,把S发成清音。德语S一般发浊音,而意大
利语则一般发清音。这时他又转向汉斯·卡斯托尔普,用舌尖轻舐上颚三次,咂咂
有声。 “瞧,瞧,瞧, ”他又连说三次,S仍发清音。他凝神打量新来的客人,可说是
目不转睛。接着眼神又活跃起来,继续说:
“那么,您是心甘情愿地上山来跟咱们这些沉沦的人为伍,赏个光跟咱们周旋
一个时期喽。唔,这很妙。您心目中准备待上多少时间?我只是问一下大致期限。既
然这个期限是他本人、 而不是赖达曼托斯规定的, 那我倒很想知道时间究竟有多长?”
“三星期, ”汉斯·卡斯托尔普得意洋洋地说,因为他看出,人家对他不胜艳羡哩。
“哦,天哪,三星期!少尉,您听到了没有?‘我到这儿住上三星期,以后又得
动身’,这种说法不是有点儿傲慢不恭吗?先生,如果允许我来教导您的话,咱们这
儿的日子不是以星期算的,最小的时间单位是月份。咱们算起日子来是大模大样的,
这是咱们这些幽灵所享的特权。另外咱们还有一种特权,性质也大致相同。我能不
能问一下,您生活中从事的是哪一门行业,或者说得更确切些,您准备从事哪一门
行业?您可看得出,咱们的好奇心是没有止境的,好奇心也可算是咱们的特权之一



呢。”
“好说好说, ”汉斯·卡斯托尔普说,于是他回答了对方提出的问题。
“原来是造船师,这可了不起!”塞塔姆布里尼高声说。“您完全可以相信,我
认为这是了不起的工作,不过我本人的能力在另一方面。”
“塞塔姆布里尼先生是一位文学家,”约阿希姆解释说,样儿有些尴尬。“你要
知道,他为德国报纸写过卡尔杜齐乔苏埃·卡尔杜齐(G。Carducci,1835—1907),
意大利著名诗人、学者和爱国者,于一九○六年获诺贝尔文学奖金。主要作品有《撒
旦颂》 、 《野蛮颂》等。他的某些诗歌反对天主教会和封建制度,拥护资产阶级民主,
反映了意大利民族复兴运动的思想。的追悼文章。”这时他显得更尴尬了,因为他表
弟惊异地瞧着他,似乎说:你对卡尔杜齐知道些什么,我看你懂得的不比我多。
“是啊, ”意大利人点点头说。 “鄙人有幸能在卡尔杜齐生命终止时,为贵国同
胞介绍这位大诗人和自由思想家的生平。我认识他,我可以说还是他的学生呢。在
波洛尼亚意大利城市,亦译波仑亚或博洛尼亚。 ,我曾听过他的教诲。我感谢他,因
为他把文化与欢乐赐给我。不过咱们刚才谈的是您的情况。一位造船工程师?您可知
道,您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显然高大起来了?您坐在那儿,简直一下子成了辛勤劳动和
真才实学的化身! ”
“塞塔姆布里尼先生,可我还是个学生,一切还刚刚开始呢。”
“确实,凡事都是开头难。一般说,所有名符其实的工作都是困难的,可不是
吗?”
“是啊,魔鬼知道这个,”汉斯·卡斯托尔普说。这倒是他的心里话。
塞塔姆布里尼的眉毛陡的竖了起来。
“您居然叫魔鬼来作证?把真正的撒旦唤来?您可知道,我伟大的老师曾写过一
篇赞美诗奉献给它吗?老师指卡尔杜齐。 《魔鬼的赞美诗》(一译《撒旦颂》)是他主
要作品之一,发表于一八六五年。”
“请原谅, ”汉斯·卡斯托尔普说, “您说有一篇赞美诗奉献给魔鬼吗?”
“就是献给魔鬼本身。在我们国家里,每逢节日常常吟咏这首诗。Osalute, o
Satana, o Ribellione, o forza vindice della Ragione意大利文:哦,健康,
哦,撒旦,哦,反抗,哦,理性的复仇力量。这是一首美妙的诗歌!不过这个魔鬼跟
您指的不尽相同,他对工作是颂扬备至的。而您所指的魔鬼呢,却憎恶工作,因它
见了工作就怕,可能就是人们所谓连小指也不敢向他伸出的那种……”
这一切在我们善良的汉斯·卡斯托尔普身上产生奇妙的作用。他不懂意大利文,
其余的他听了也不很入耳。这些话虽用漫不经心的、诙谐的语调随口说出,却颇有
些说教的味儿。他看看表哥,表哥的眼睛正瞧着地面。于是他开口说:
“噢,塞塔姆布里尼先生,您把我的话理解得太死板了。我说的魔鬼那句话只
是口头禅,我可向您保证。”
“看来有的人倒是颇有才智的,”塞塔姆布里尼说,忧伤地凝望着前方,然后又
打起精神来,巧妙地转入原来的主题,继续说:
“无论如何,从您的谈话中我满有理由地得出结论,那就是您已选定一种既紧
张又光荣的职业。天哪,我是一个人文主义者,homo humanus拉丁文:富有人性的
人;也可译作人文主义者。 ,尽管我对工程方面怀着真心实意的尊敬,可我对此一窍
不通。但我颇能想象,要掌握您这门专业的原理需要清醒而敏捷的头脑,而投入实



践又需要付出毕生的精力。是不是这样呢?”
“嗯,当然是这样。您的话我完全同意,”汉斯·卡斯托尔普回答,说话时不自
觉地尽力卖弄自己的口才。 “今天,这项工作对我们的要求非常高,正因为要求太高,
还是别说得太清楚为妙,免得令人灰心丧气。呃,这可不是开玩笑呢。要是你身体
不是最好……我只是在这儿作客,身体也还算结实;假如我硬说这项工作对我非常
相宜,那我准是在撒谎。我还不如老老实实承认,它叫我够呛了。只有当我什么也
不干时,我才感到挺自在。”
“比如说现在?”
“现在?噢,现在我对这儿山上还很陌生,简直有些糊里糊涂,您也可以想象。”
“哎,糊里糊涂。 ”
“是啊,我睡也没有睡好,后来这顿早餐也确实太丰富。平时我早上吃的东西
很一般化,可今晨吃的在我看来太扎实了,照英国人的说法,太丰盛了。总之,我
感到有些闷气。今天早晨我抽雪茄时,味儿有些异样,真是天晓得!过去从来没有
这种情况,只有病得厉害时才有这种感觉。抽起烟来的味儿简直像皮革一样!我只得
把烟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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