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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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山- 第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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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又均匀地布满了云块,太阳隐没了,天气马上又不客气地凉下来。公共休息室里
似乎挤满了人,人语嘈杂,下面一片笑声。
“阿尔宾先生,我求求您,收起您的刀子吧,把它放进口袋里,这会出事的!”
一个女人用游移不定的语调尖声地说。“亲爱的阿尔宾先生,看上帝面上,让我们的
神经安静些吧, 别让我们再看到这个可怕的杀人凶器!”另一个声音接着又插了进来。
这时有一个坐在最前面一排卧椅侧面、嘴里叼一根香烟的金发青年,粗声粗气地回
答:
“不要想到这上面去吧!太太们总该允许我玩玩我的小刀子!嗨嗨,这把刀子确
实特别锋利,我是从加尔各答一位瞎眼魔术师那儿买来的……他能吞下这把刀,接
着他的跟班就从五十步远的土地里把它挖出来……你们想看一看吗?它比剃刀快得
多。你只要摸一摸刀口,它就会戳穿你的皮肤,好像切奶油那样。你们等着,我要
仔细给你们看看……”说到这里,阿尔宾先生站起来。大家尖声怪叫。“呸,我要去
拿左轮手枪了! ”阿尔宾先生说。 “我感到这个更有劲。这真是该死的东西。它的穿
透力很强……我到房里去把它拿来。”
“阿尔宾先生,阿尔宾先生,千万别这样!”许多声音大叫大嚷。可是阿尔宾先
生已经离开休息室,上楼到自己房里去了。他是一个青春年少、又瘦又高的小伙子,
脸色像孩子般的红润,连鬓胡子一直长到耳边。



“阿尔宾先生, ”里面一个女人在喊他, “还是把您的厚大衣带来吧,把它穿上,
看在我的面上穿起来吧!您得上肺炎躺着已有六星期了,而现在您不穿大衣坐在这
儿,连衣服也没有穿暖,甚至还抽起烟来!我敢起誓,这叫做向上帝挑战!”
阿尔宾一面走,一面轻蔑地笑着;不一会,他就握着左轮手枪回来。他们比以
前叫嚷得更加蠢了。可以听出,有些人想从卧椅上跳起来,裹着毯子逃出去。
“你们瞧,这把枪又小又亮,”阿尔宾先生说, “不过只要我在这儿按一下,它
就会送你的命……”这时大家又是一阵怪叫。“当然,里面装有子弹,”阿尔宾先生
继续说。 “在这个枪筒里有六发子弹,每发射一次,它就向前转一格……我可不是说
着玩的, ”他说。这时他看出人们已不再那么紧张了,于是他把手枪放到衣袋里,重
新坐下来,一只大腿搁在另一只上面,又点起一支香烟。“我可决不是说着玩的,”
他又说了一遍,然后紧紧闭起嘴唇。 “您干嘛要这样?干嘛要这样?”许多发颤的声音
齐声问他,声调中充满不祥的预感。“多可怕呀!”突然有人叫了一声,阿尔宾先生
点点头。
“我看出你们已开始领会我的意思了,”他说。 “实际上,我藏这把枪也就是为
了这个。 ”他继续漫不经心地说,尽管他肺炎治愈才不久,他还是抽了一口烟,然后
又把它喷出。 “我藏着它,是为了将来一旦感到这种无聊的日子再也挨不下去时,就
有这份光荣,一枪结果自己。事情再简单也没有了。我已经研究过一番,我知道怎
样巧妙地完成它。(当他说到“完成”这个字眼,有人“啊”的叫了一声。)心脏可
不是我的目标……选中这个地方对我是不大方便的……我倒喜欢自己当场不省人
事,也就是说,只要我把外国带来的这个小玩艺儿按在这个怪有意思的部位上……”
说时,阿尔宾先生用食指指点着自己剪得短短的金发头顶。“你得把枪放在这儿, ”
阿尔宾先生又从袋里掏出他镀镍的左轮手枪,用枪口在太阳穴上敲了一下。“正好在
这儿动脉上面的地方……即使没有镜子,干起这事也很顺手……”
这时响起许多带着恳求味儿的抗议声,甚至有人泣不成声。
“阿尔宾先生,阿尔宾先生,扔掉手枪吧,别把手枪按在太阳穴上了。看了真
叫人害怕!阿尔宾先生,您年纪还轻,您身体会好起来的,您不久就能正常生活,您
会享有大伙儿对您的敬爱的!快披上大衣,躺下来,衣服穿得暖些,继续做治疗吧!
下次浴室里的师傅用酒精给您擦身体时,别再把他赶跑了!千万别再抽烟了,阿尔
宾先生,我们求求您爱惜自己的生命,爱惜您年轻而又宝贵的生命吧!”
可是阿尔宾先生非常固执。
“不,不, ”他说, “别管我,我很好,多谢你们。太太们的要求我从来没有拒
绝过,可是你们可以看出,违抗命运的安排是没有用的。我住在这儿已是第三年
了……我真腻烦透了,这样的日子再也混不下去了。这个你们能责怪我吗?太太们,
我的病好不了啦。你们看着我坐在这儿,我这病已无可救药,就是顾问大夫也顾不
上你有没有面子,几乎也不隐讳这个事实。请你们赐给我从这一事实中找到出路的
一点儿自由吧!这好比在中学里一样,上面决定你留级,你就得老老实实留下来,没
有人会来过问,你也不用再干什么。现在我终于进展到这一令人愉快的境地。我不
用再做什么,我什么都不放在心上,我一切都一笑置之。你们想吃巧克力吗?请用吧!
嗨,你们用不着来抢,我房间里巧克力堆积如山呢。我楼上有八盒巧克力糖,五块
‘加拉彼得’和四磅‘林特’巧克力。这都是我得上肺炎以后疗养院的太太们送给
我的……”



不知从哪儿传来男子低沉的声音,喝令大家安静。阿尔宾先生干巴巴地笑了,
笑得勉强而不连贯。于是休息室里又是一片静寂,静得像梦魂或幽灵飘然而过一般。
以后,人们的话音又在这静寂的空气中怪声怪气地回荡。汉斯·卡斯托尔普倾听着,
直到悄然无声为止。虽然他不能肯定阿尔宾先生是不是一个花花公子,但对他不禁
有些艳羡。学校生活的比喻,对他的印象特别深刻,他在中学六年级当时德国中学
系九年制,中学六年级大致相当于解放前旧学制的初中三年级。时曾留过级。他想
起当时自己受人奚落的羞辱境地,不过其中也有某些可笑和令人高兴之处——在第
四季度,他竟放弃了跑步,对“一切”都嗤之以鼻;想到这里,他心头乐滋滋的。
由于思绪纷乱,他难以明确说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总之在他看来,荣誉虽能给人
带来许多好处,但羞辱的好处也不少,它的好处是无穷无尽的。他设身处地为阿尔
宾先生着想,他的想象力在描摹这番情景:当一个人最终摆脱荣誉的包袱,永远享
受到羞辱的无穷乐趣时,他的感受将会是怎样。想到这里,一股甜滋滋的感觉袭上
这位年青人的心头,他感到一阵战栗,一时心头也跳得越来越快了。
魔鬼提出不光彩的建议
过了一会,他失去知觉。他的表三点半时,被左面玻璃墙后面的谈话声吵醒了。
克罗科夫斯基大夫在查病房——这回他没有和顾问大夫在一起——他同这对不懂礼
仪的夫妻说俄国话,问那位丈夫身体如何,还查看他的体温表。不过他继续往前走
时并不经过阳台间,而是绕过汉斯·卡斯托尔普住的一带地方,然后又折回走廊,
推开房门进入约阿希姆的房间。汉斯·卡斯托尔普看到他兜了这么一个大圈子,不
把自己放在眼里,心中闷闷不乐,尽管汉斯压根儿不希望跟克罗科夫斯基打交道。
当然,他是健康人,他不是病员的一分子——他想起这儿山上往往有这种情形:享
有健康福份的人往往无人理睬,无人过问,这使年轻的卡斯托尔普不免有点儿怏怏
不乐。
克罗科夫斯基大夫在约阿希姆那儿待了两三分钟后,又沿一排阳台向前走去。
汉斯·卡斯托尔普听到他表哥说,现在该起身了,可以准备吃茶点了。
“好,”汉斯说罢就起身。可是躺的时间太久,他感到头昏目眩。他睡得迷迷糊
糊,很不畅快,因此脸上又隐隐发起烧来,身体有寒凛凛的感觉,也许他睡时盖得
不够暖。
他洗洗眼睛洗洗手,理理头发和衣服,便在走廊上和约阿希姆碰头。“你听到阿
尔宾先生的事吗?”当他们下楼时,汉斯问。“当然听到过, ”约阿希姆说。 “这人应
当管束一下。他喋喋不休,妨害了大伙儿午休时的安静,太太们也被他搞得心惊肉
跳,好几个星期不能复元。他是一个不听管教的人。可是谁愿意出面责备他呢?何况
许多人对他这番言论还引以为乐哩。”
汉斯·卡斯托尔普问: “你认为他是不是说得到,做得到?用他自己的话, ‘干起
来很顺手,一颗子弹就了结’。”
“唉,”约阿希姆答道, “并不是完全不可能。这儿山上确实发生过这种事。我
来这儿两个月前,一个长住在这里的学生在一次全身检查后,在树林里上吊了。我
刚来时,人们还在纷纷谈论这件事哩。”



汉斯·卡斯托尔普打个呵欠。他听了有些激动。
“啊,我住在你们这儿不大舒服,”他说。 “我挺不自在。我怕自己再也待不下
去,我得走了。你会怪我吗?”
“你要走?你怎么啦?”约阿希姆嚷道。 “真是胡说。你到这儿才一天,怎么可以
下结论呢?”
“天哪,还只是第一天吗?我感到已经很久了,在山上跟你们一起已经很久了。”
“在时间方面你别再想入非非了,”约阿希姆说。 “今儿早晨你真把我搞得稀里
糊涂。 ”
“别担心,这一切我都忘了,”汉斯·卡斯托尔普抢白说。 “一连串问题都忘了。
现在我头脑一点也不清醒,这已经过去了……现在该喝茶了吧。 ”
“唔,喝过茶后,咱们再走到今儿早上那条长椅上去坐坐。”“那当然行。不过
咱们最好别再碰见塞塔姆布里尼了。我今天不想再聆听高雅的议论,我预先声明。”
餐厅里,侍者端来了此时此地可以办到的各色饮料。鲁宾森小姐又在喝她深红
色的玫瑰花茶,而她的侄孙女却在舀酸牛奶。另外也供应牛奶、浓茶、咖啡和巧克
力,甚至还有肉汤。就餐的人们在丰盛的午餐后已休息过两小时,此刻竟又急急忙
忙在大块葡萄干蛋糕上涂起白脱油来。
汉斯·卡斯托尔普选择的是浓茶,并且把干面包片浸在里面,另外也尝些果酱。
葡萄干蛋糕他仔细看了看,可是吃呢,他却一点胃口都没有。他又一次坐在那摆着
七张桌子、陈设简单而拱顶华丽多彩的餐厅里,坐的仍是原来的位置——这回已是
第四次了。过一会到七点钟时,他又将第五次坐在那边,这次该是用晚餐了。在这
短而无聊的时间内,他们又一直漫步到悬崖小溪旁的那条长椅边,这时山路上病人
熙熙攘攘,表兄弟俩不得不向他们频频致意,然后他们又在阳台上无所事事地匆匆
躺了一小时半。汉斯·卡斯托尔普冷得直哆嗦。
晚餐之前他认真地打扮了一下,然后坐在鲁宾森小姐和女教师中间用膳:喝肉
汁菜丝汤,吃烤肉、烧肉和配菜,两块嵌有各色食物的圆形大蛋糕,其中有蛋白杏
仁饼、白脱油、巧克力、果酱和蛋白杏仁,而且还有优质乳酪及裸麦粗面包。他像
以前一样要了一瓶库尔穆巴赫啤酒,不过他用高脚杯喝了半杯时,他恨不得自己一
头栽倒在床上。他头脑里嗡嗡作响,眼皮像铅块那样沉重,心房跳得像击小鼓一样,
同时又自寻烦恼地凭空想象出一幅情景:漂亮的玛鲁莎俯着身子,用那只戴小红宝
石戒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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