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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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山- 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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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又自寻烦恼地凭空想象出一幅情景:漂亮的玛鲁莎俯着身子,用那只戴小红宝
石戒指的手捂住了脸,嘲弄地笑他,虽然他尽力控制自己不让别人钻到取笑的空子。
他从远处听到斯特尔夫人在高谈阔论。在他听来,她简直胡话连篇,以致使他惝恍
迷离地怀疑起来:究竟是他没有听真切呢,还是斯特尔夫人的话一钻入他的脑际后
就变成废话。她声称自己能调制出二十八种鱼用酱汁,这点她敢人格担保,尽管她
丈夫告诫她别说这样的话。“别这样说吧! ”他曾这样讲过。 “没有人会相信你的。要
是有人相信,他们也会笑你!”然而她今天还是说了,而且公开声称自己能调制二十
八种鱼用酱汁。可怜的汉斯·卡斯托尔普觉得这些话筒直耸人听闻,他怔住了。他
用手抓着前额,完全忘记自己嘴里的一块涂有柴郡英国郡名。干酪的裸麦粗面包尚
未嚼完吞下。他离席时,嘴里还含着这块面包。
就餐的人们通过左面的玻璃门出去,也就是从那扇经常砰砰作声的该死的玻璃
门出去,它一直通往前厅。几乎所有客人都走这条路,因为事实上在晚餐以后的时
间内,客厅和隔壁几间文娱室无疑形成了人们的聚会之所。大多数病人三两成群,



在周围聊天。在两只张开的绿色折叠桌上,人们在玩牌,一张桌上在玩多米诺骨牌,
另一张在玩桥牌;玩牌的都是年轻人,阿尔宾先生和黑尔米内·克莱费尔特也在其
中。第一间文娱室里还有光学方面的玩意儿:一只立体窥视镜箱,从镜头上可以看
到里面展出的一些照片,例如可以望见一个表情呆板、脸无血色的威尼斯平底船船
夫。另外还有一个望远镜式的万花筒,只要把眼睛贴近镜片,轻轻转动手轮,就能
显示出五光十色的星状图案和阿拉伯式的花纹,绚丽夺目,变幻无常。最后还有一
个能转动的圆筒,上面放有一卷电影胶片,从侧面窗口望去,可以看到一个磨坊主
在殴打扫烟囱的人,有一个老师在惩罚孩子,还有一个人在蹦蹦地跳绳,一对农民
夫妇在跳“雷恩特勒”舞是八分之三拍或四分之三拍的一种圆舞。 。汉斯·卡斯托尔
普把冷冰冰的双手放在膝上,在每种玩意儿上看了好些时候。他在玩桥牌的台子上
也消磨了好一会儿;那里,病入膏肓的阿尔宾先生也在玩牌。他嘴角下垂,一举一
动显得玩世不恭。克罗科夫斯基大夫坐在一个角落里,正在和一群女人兴致勃勃、
热情亲切地谈话,她们把他围成一个半圆形,其中有斯特尔夫人、伊尔蒂斯夫人和
莱费小姐。 “上等”俄国人餐桌上的人们已退入隔壁一间娱乐室里,那儿也形成一伙
小圈子。有一条门帘把这间文娱室同玩牌室隔开。除了肖夏太太外,尚有一位懒散、
拖沓、蓄有金褐色胡子的绅士,他胸腔凹陷,眼珠突出。再有一个黝黑的姑娘,神
态滑稽,别有一种风韵,耳朵上戴一副金环,茸毛般的头发乱蓬蓬的。在他们的小
圈子里,还有一位就是布卢门科尔博士,此外还有两个肩膀下垂的青年。肖夏太太
穿的是一件花边白领口的蓝衣服,她坐在小室后部圆桌后面的沙发上,正好在这伙
人的中心,她的脸朝向玩牌室。汉斯·卡斯托尔普不无反感地端详着这个不懂礼仪
的女人,心里想: “她使我想起了什么,可是究竟什么,我可说不上来。”
这时有个三十岁左右脑袋光秃秃的颀长男子在一架棕色的小钢琴前坐下,连奏
三遍《仲夏夜之梦》系十九世纪德国著名作曲家门德尔松(Felix Mendelssohn,1809
—1847)的作品。里的婚礼进行曲。有些女人叫他再弹一次,于是他深情而默默无言
地依次凝视着每个女人,然后又第四遍奏起这支清音妙曲来。
“工程师,我可以打听一下您的健康状况吗?”塞塔姆布里尼问。他两手插在裤
袋里,在这群游客之间逛来逛去,现在朝汉斯·卡斯托尔普方向走来。他始终穿着
那件粗绒布衣和浅色方格条纹裤,说话时笑盈盈的,嘴巴弯成优美的轮廓,嘴角又
带着嘲讽的表情,嘴上黑黑的小胡子依然翘着。汉斯·卡斯托尔普一见到这副神态,
头脑又豁然开朗。他呆呆地瞅着这位意大利人,嘴角松弛,眼里也充着血。
“啊,原来是您!”他说, “原来您就是我们早上散步时在山上长椅边……小溪
旁遇到的那位先生。当然,我一下子认出你来了。您相信吗,”他继续说,尽管他意
识到这样说是不得体的,“一眼看来,当时我还以为您是一位奏手摇风琴的乐师
呢……这当然纯是瞎猜, ”他又添上一句,因为他看出塞塔姆布里尼的眼睛流露出一
种冷冰冰的探索的表情。 “总之,我是个大傻瓜!我一点儿也不理解,我居然会……”
“别挂在心上,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塞塔姆布里尼凝神看了青年人一眼,接腔
说。“今天是您上这块乐土的第一天。这一天的日子您是怎么过的?”
“多谢,日子过得规规矩矩,”汉斯·卡斯托尔普答道。 “用您爱说的那个字眼
打个比方,主要是‘卧式’。”
塞塔姆布里尼微微一笑。 “我偶尔也可能用这个字眼的,”他说。 “哎,您觉得这
样的生活方式还有趣吗?”



“有趣也好,枯燥也好,随您怎么说都行,”汉斯·卡斯托尔普回答。 “您知道,
这种事有时很难下结论。我一点也没有感到枯燥无味——你们这儿山上的生活到底
还是挺活跃的。有许多东西都是那么新奇,都是那么值得听,值得看……可是另一
方面,我又觉得自己来这儿不是仅仅一天,而是好长一段时间了。说得干脆些,上
这儿后我仿佛变得老成些、聪明些了,这就是我的感受。”“也变得更聪明些了?”塞
塔姆布里尼说时,扬起了眉毛。“恕我问您一句话,您多大岁数了?”
嘿,汉斯·卡斯托尔普居然答不上来!当时他想不出自己究竟几岁,哪怕他苦
苦思索。为了争取时间,他把对方提的问题重说一遍,接着说:
“我……我多大岁数了?我当然是二十四岁。我快二十四岁了。请原谅,我疲劳
了!”他说。 “我的情况,用疲劳这个字眼还远远不足以说明问题。有时您知道自己
在做梦,一心想醒可又醒不过来,这种滋味您可曾尝到过?现在我就有这种感觉。我
准在发烧,否则就根本没法解释。您相信吗,我现在的脚冷冰冰的,一直冷到膝盖
上?要是可以这么说, 那么膝盖就不再是脚了——请原谅我, 我心里简直乱得一团糟!
不过,只要您一清早就领教过……领教过气胸的嘘嘘声,以后再听过阿尔宾先生的
一席谈话,还加上什么‘卧式位置’之类,那么说到底也就不足为奇。您倒想想,
我简直再也不相信自己的五官了,这比脸上发热、两脚冰冷更加难受。请老实告诉
我:斯特尔夫人说她能调制二十八种鱼用酱汁,您认为有可能吗?我的意思并不是说
她实际上是否办得到——这毫无疑问是办不到的——而是说刚才在餐桌上她究竟有
没有讲过这些话,或者这些话都是我凭空想出来的。我想知道的就是这些。”
塞塔姆布里尼瞅着他,似乎没有在听。他的眼睛又凝神呆呆注视他,像今天早
上那样连说三声“是,是,是”和“瞧,瞧,瞧”时的情况,揶揄的语调中带有深
思熟虑的意味,发S的时候用清音。 “您说二十四种?”他问。
“不,二十八种! ”汉斯·卡斯托尔普说。 “二十八种鱼用酱汁!这不是一般的
酱汁,而是特别的鱼用酱汁,叫人听了简直毛发直竖。”“工程师!”塞塔姆布里尼怒
气冲冲地带着教训的口吻说。“振作起来,不要再说这些乌七八糟的废话了!您说的
这个我一点也不了解,也不想去了解。您不是说您二十四岁吗?如果您愿意,请允许
我再提一个问题或一个仅供参考的建议。既然您住在这儿看不出什么好处,既然您
的身体和心灵——如果我没有搞错的话——都不适应这儿的环境,那么我看您还是
放弃在这里养老的打算吧!一句话,我看您还是今夜打起背包,明儿按照行车时刻
表乘快车溜之大吉吧!”
“您意思是说我该离开这儿?”汉斯·卡斯托尔普问。 “我刚到这里就动身?不!
到这儿才一天,怎么就能作出判断呢?”他一面说,一面无意间向邻室瞥一眼,正面
看到了肖夏太太。他看到她细细的眼睛和高高的颧骨。“她究竟使我想起了什么,想
起了谁呢?”他暗自思忖。可是尽管他努力思索,疲倦的头脑还是找不到一个答案。
“当然,要叫我习惯你们这儿的水土并不那么容易,”他接下去说, “不过我还
要等着瞧。要是仅仅因为开头两三天头脑有些混乱或身体有些热度,就马上失去勇
气一走了事,我会害臊的,我会感到自己简直是个胆小鬼。何况这又违反理性,这
个您不是说过吗……”
他突然说得激昂起来,肩膀兴奋地抽动。他似乎要意大利人正式撤回他的建议。
“我尊重理性, ”塞塔姆布里尼回答, “我也尊重勇气。您说的话听来很有道理。
用充分的理由来驳倒您,是不容易的。我确实也看到过某些人后来非常习惯于这儿



水土的例子,去年那个克奈弗小姐就是这样。她全名是奥蒂丽·克奈弗,是一位名
门闺秀,父亲是政府高级官员。她在这儿住上一年半,对山上生活非常满意,因此
当她完全恢复健康时——有时,山上也偶尔有几个人恢复健康——她也无论如何舍
不得离开。她真心诚意恳求顾问大夫让她住下去,她不能也不愿回家;这里就是她
的家,她在这里感到幸福。可是新病人蜂拥而来,需要她腾出房间,因此她白白恳
求了一番,院里硬要她以健康人的身份离开。于是奥蒂丽发起高烧来,她让自己的
体温曲线急剧上升。不过有人揭穿她的把戏,同时把她的那支‘哑护士’拿走,换
上普通的体温表。您还不知道‘哑护士’是什么名堂呢。这是一种没有刻度的体温
表,大夫按照一定的尺度去量,能自动记下温度曲线。先生,奥蒂丽的体温只有三
十六度九,她可没有发烧。于是她到湖里去洗澡,这时是五月初,夜间还有霜呢。
湖水还没有冷到结冰的程度,水温正好在零上几度。她在水里泡了好一会,希望得
上这种或那种疾病,但结果呢?她没有病,而且一直很健康。她带着痛苦和绝望的心
情离开,父母对她说的安慰话,她都听不进。‘下山后我怎么办呢?’她几次三番这
样叫嚷。 ‘这就是我的家!’以后的情况如何,我不得而知……不过工程师,您似乎
没有在听我的话吧?如果我没有搞错,你撑着两条腿站着看来很费力呢!少尉,您的
表弟在这儿呢! ”这时他转向刚走来的约阿希姆。 “您带他上床睡吧!他把理性和勇气
合而为一, 不过今儿晚上他稍稍有些虚弱。”“不,说真的,您说的我全明白! ”汉斯·卡
斯托尔普斩钉截铁地说。“所谓‘哑护士’,不过是没有刻度的一支水银柱罢了。您
瞧,我已完全领会了! ”说到这里,他和约阿希姆及其他几个病人一起登上电梯。今
天的聚会到此结束,人们向四处散开,纷纷到休息室和凉廊里去作晚间的静卧疗法。
汉斯·卡斯托尔普走进约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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