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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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山- 第3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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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助理医师有自己一间专用的诊病室,它像大检查室、实验室、手术室和爱
克司光室那样,都在疗养院建筑物光线充足的地下室里。我们称它为地下室,是因
为楼房底层有一级级石阶通往那儿,实际上就形成通往地下室这么一个印象。不过
这无非是一种错觉。首先楼房底层的地势相当高;其次,山庄疗养院整个说来是倚
山建筑在陡峭的地面上的,而所谓地下室的各个房间,方向都朝前面,可以眺望花
园和山谷;由于有几级石阶通向下面,地形的真实面目就或多或少被掩盖了。人们
通过这些石级从底层走下去,但一到下面,又发现里面的地形仍和原来一样高,或
者只略略低些。有一天下午,汉斯·卡斯托尔普陪表哥到“地下室”去找浴间师傅
称体重,对那儿就有这么一种赏心悦目的印象。
那块地方令人有一种医疗室特有的明净感,一切都显得十分洁白,门上也涂着
白漆,油光光的,通往克罗科夫斯基大夫接待室的房门也是如此。大夫的名片就用



图钉钉在这上面。只要从走廊向下走两级,就可到达那间接待室,因此那间隐在后
面的房间显得相当宽敞。这扇门在走廊的尽头,阶梯的右侧。当汉斯·卡斯托尔普
在走廊里踱来踱去等待约阿希姆时,他对这扇门特别注意。他看到正好有人出来,
是一个刚来院的女人,他还不知道她姓甚名谁。这是个娇小纤弱的娘儿,额上有一
绺鬈发,戴一副金耳环。她登上阶梯时俯着身子,一只手撩起裙子,另一只戴戒指
的小手却用手绢掩住嘴儿,偻背弯腰地用浅蓝的大眼睛恍惚地凝望前方出神。她跨
着小步急匆匆地上楼,裙子发出沙沙的声音,半路上又忽然停住,仿佛想起什么,
接着又急急忙忙往前走,直到在楼房中消失。一路上她总是弓起身子,手绢不离嘴
唇。当那扇门开时,她后面的地方看去比白色的走廊里暗得多。
医疗室的那种明净感,显然没有从部位较低的地方传到那儿。正如汉斯·卡斯
托尔普所看到的,克罗科夫斯基大夫的精神分析室里只是一片昏暗朦胧。
餐桌上的谈话
在五光十色的餐厅用膳时,年青的汉斯·卡斯托尔普感到很窘,因为自从他不
由自主地作了这次散步后,脑袋就像祖父那样一直哆嗦不停,此刻坐在餐桌边,这
个症状又规律性地发作了,而且无法制止,难以掩饰。除了庄重地托住下巴外(不过
这是不能持久的),他还想出各式各样的办法掩盖这个弱点,例如尽量使脑袋摆动,
说话时一忽儿转向左,一忽儿转向右,或者在汤匙往嘴里送时用左臂紧紧靠在桌面
上,以维持平衡。在歇息时,他把胳膊肘搁在桌上,用手托住脑袋,不过在他自己
看来,这种姿势未免有点儿粗野,只有在不拘小节的一伙病人中才算不了怎么一回
事。可是他浑身没有劲儿,吃饭时情绪不免十分恶劣。本来呢,他总乘用膳的时间
排愁解闷,借此机会自娱。
事实的真相是——汉斯·卡斯托尔普对这点也知道得很清楚,他在努力克制的
那种丢脸的脑袋抖动状态,并不光是他的身体引起的,也不能归咎于这儿的空气和
适应水土所作的努力,而是体现出他内心的某种激动,和排愁解闷有直接关系。
肖夏太太总是很晚才坐到餐桌上来。她来之前,汉斯·卡斯托尔普总是坐立不
安,因为他得等着听玻璃门的砰砰声,她一进门来就必然发出这种声音。他知道自
己听到这声音准会惊跳起来,脸色顿时沉下,这已成了常规。以前遇到这种情况,
他总是生气地摇摇头,怒气冲冲地目送这个粗心大意的迟到女人坐到“上等俄国人
餐席”上去,有时他甚至在牙齿缝里迸出一言半语的骂人话来,发出恼火的抗议声。
但现在他不是这样了,只是在菜盆上低垂着头,咬紧嘴唇,或者有意把脑袋转向另
一侧,因为他的怒气看来已经消散,似乎不想再随便责备她了;不但如此,他还隐
隐感到别人对她的非难,自己也有过错,也得负一部分责任呢。一句话,他感到害
臊。说他为肖夏太太害臊是不确切的,而是他自己在大伙儿面前怪难为情的——其
实他这么想根本没有必要,因为在餐厅里,没有把肖夏太太的恶习和汉斯·卡斯托
尔普的害臊放在心上。 也许只有坐在汉斯右边的女教师恩格尔哈尔特小姐是个例外。
这位可怜的人儿已经看出,由于汉斯·卡斯托尔普对关门声显得神经过敏,这
位同桌而坐的青年人对那个俄国女人似乎怀着某种激情。此外,如果拿他那副神态
跟实际情况相比,却又算不了什么。再说他假装无动于衷——由于汉斯缺乏演戏才



能和这方面的训练,他装模作样的本领很不高明——,可并非意味着对那个女人不
感兴趣,而是说明他的情感已向更高的阶段发展。恩格尔哈尔特小姐对自己一无所
求,但对肖夏太太却颂扬备至,结果有一点显得很突出:汉斯·卡斯托尔普虽不是
一下子地,但到头来终于清晰地看出她是在从中撮合。他对此甚至有些反感,但还
是心甘情愿地任她摆布,愚弄。
“砰——砰!”那位老处女说, “那就是她。您不用抬头瞧就肯定知道是谁来了。
当然啰,她过来了,活像一只小猫儿溜向牛奶盆,走路的姿势多美呀!我真想跟她换
个位子,这样您就可像我那样把她饱览一番了。我知道您不想老是掉过头来瞟她—
—天知道,要是她看出这点,她简直会得意忘形的……现在她在跟同桌人打招呼了,
您应当瞧一下,看她这副模样真令人振奋!像现在她这样谈笑风生的时候,腮帮儿上
就泛起一个酒窝来,但酒窝并不经常有,只是凭她高兴。咳,真是一个如花似玉的
娘儿,但她娇生惯养,所以才这么随便。这样的人儿谁都会爱上的,不管你愿不愿
意。尽管她们莽莽撞撞会使你恼火,但恼火只会惹你更喜欢她们。叫你恼恨之后又
不得不爱,真够味儿……”
女教师就这样在汉斯身边悄悄耳语,老处女毛茸茸的脸上泛起一阵红晕,说明
她的体温已反常地升高,同时娓娓动听的话句句说到可怜的汉斯·卡斯托尔普心里。
他是一个不很有主见的人,需要从第三者中证实肖夏太太是个迷人的娘儿。此外,
这位年青人又希望自己的感情让外界推波助澜,因为他的理智和良心都陷入了死胡
同。
不过老处女这席谈话实际上起不了什么效果,因为恩格尔哈尔特小姐对肖夏太
太的了解程度,充其量和疗养院里其他人差不多。她不知道她的底细,甚至无法夸
口说她们两人已经结识。她在汉斯·卡斯托尔普面前唯一可以摆老资格的地方,就
是肖夏太太过去曾在柯尼斯堡住过——柯尼斯堡离俄国国境不远——而且懂得点儿
零星的俄语。从这一鳞半爪中,汉斯·卡斯托尔普很想窥见肖夏太太私生活的详细
内幕。
“我看她不戴戒指, ”他说, “不戴结婚戒指。这是怎么一回事?您不是对我说过,
她已是结过婚的女人?”
女教师显得很窘。这一问可把她僵住了,努力想说些什么。
在汉斯·卡斯托尔普面前,她感到对肖夏太太是负有很大责任的。“这个问题您
别看得太认真, ”她终于说。 “肯定她已结过婚,这是不用怀疑的。大家叫她太太,
不仅仅是因为像某些外国姑娘那样,当年纪稍稍大些时,人们为了尊敬起见才这么
称呼她们;实际上大家知道,她在俄国的什么地方确有一个丈夫。这儿到处都知道
有这回事。没有出嫁时她姓别的,是一个俄国人、而不是法国人的姓,叫什么‘—
—阿诺夫’或‘——乌可夫’似的,我本来晓得,只是后来又忘了。您想了解的话,
以后我再去打听,这里肯定有不少人知道这个姓的。至于戒指吗?不,她不戴戒指,
这个我看得一清二楚。老天爷,也许戒指对她不合适,也许戴了后她的手会显得太
阔,也许她认为戴结婚戒指太俗气,这样一只光溜溜的戒指……她缺少的只是‘钥
匙筐子’——她用这个,气派确实太大了——这点我是了解的,俄国女人有些无拘
无束,讲究派头。此外,结婚戒指之类简直平淡无奇,令人生厌。我得说,它不过
象征着女人是男人的附属品罢了。它使一个女人有脱离尘世之感,把一朵纯洁的小
花变得神圣不可侵犯似的。 要是肖夏太太的想法也和我一样, 我可一点也不奇怪……



真是一个妙龄的迷人娘儿哪!当她向每个男人伸出手时,也许她既没有理由,也没有
兴趣,一定要让别人觉察到,她的终身大事已经定了呢……”
老天爷,这位女教师多卖力呀!汉斯·卡斯托尔普用惊愕的目光直勾勾地瞅着
她,但她也用惊疑而不知所措的眼光回敬他。接着两人沉默一会儿,想重新打起精
神来。汉斯·卡斯托尔普一面吃,一面把脑袋的抖动尽力压制下去,最后他说:
“她的丈夫呢?难道他一点也不关心她吗?他一次也没有上山来看过她?他究竟是
干什么的?”
“官员,俄国一个偏僻省份里的政府官员。你知道,叫什么达吉斯坦的,在高
加索东面很远的地方。他是奉命到那边去的。我可以老实告诉您,谁也没有见到他
来过这儿山上。她这次上山又是三个月了。”
“那么她不是初次才上这儿的?”
“不错,这已是第三次了。这中间,她还去过别的疗养院,恰恰相反,倒是她
有时去看他,不常去,一年一次,时间也不长。据说他们分居,有时她去看他。”
“哎,她有病在身……”
“她当然有病,不过并不怎么厉害。她的病不是重到非一天到晚住疗养院和丈
夫分居不可。看来一定还有别的原因,这儿大家都认为一定另有缘故。也许她不喜
欢高加索那边达吉斯坦这个地方,那个地方真是又远又荒凉,这毕竟没有什么可奇
怪的。可是那个丈夫看来也一定有些问题,使她不怎么称心。他有一个法国人的姓,
但却是一个俄国官员,这号人是粗里粗气的,这点您可以相信我。我有一次看到过
这么一个官员,他蓄着铁灰色的连鬓胡子,脸膛红通通的。……您可知道他们都是
贪官污吏……都爱喝伏特加酒,烧酒……为了体面起见,他们还要吃些零星食物,
比方说腌蘑菇或一片鲟鱼,吃后又喝起酒来,而且纵饮无度。这就是他们的所谓‘小
吃’……”
“您把一切责任都推在男的身上,”汉斯·卡斯托尔普说, “可咱们不知道他们
不住在一块儿,她是否也有责任。咱们应当公正些。从她的举止以及狠命关门的粗
野动作看来,我认为她不像一个天使。请您别动气,我一点也信不过她,可是您在
偏护她。您坐在这儿全凭成见说她的好话……”
有时他就是用这副腔调说话的。他凭着与他天性格格不入的那份狡黠,设法表
明恩格尔哈尔特小姐对肖夏太太一番热心的吹捧话并没有如实地反映出她所了解的
真实情况,而只是一些独立的、引人发噱的事实,而他,自由自在的汉斯·卡斯托
尔普,可以用这种资料冷静而幽默地同这位老处女开玩笑。他确信这位为他拉线的
老处女对他厚着脸皮装腔作势一定心领神会,而且还引以为乐,因此没有什么风险。
“早上好!”他说。 “您晚上睡得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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