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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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山- 第3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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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处女对他厚着脸皮装腔作势一定心领神会,而且还引以为乐,因此没有什么风险。
“早上好!”他说。 “您晚上睡得可好?我想您梦见您那位漂亮的敏卡吧?……怎
么,一提起她,您怎么一下子脸红了?您完全给她迷上了,最好还是别抵赖吧!”
女教师的脸真的绯红了。她低下头来瞧着杯子,从左边嘴角喃喃迸出几句话来:
“胡说,卡斯托尔普先生!您含沙射影地攻击起我来,使我好不尴尬,这样可
不行。 大伙儿都看得出, 咱们指的是她, 而您竟说出一些使我不得不脸红的事来……”
餐桌上这一对人玩的把戏倒是挺精彩的。两个人都知道,他们说的尽是彻头彻
尾的谎话,汉斯·卡斯托尔普开女教师的玩笑,无非是可借此谈起肖夏太太而已。
不过他在跟老处女打趣过程中找到某种病态的、过度的乐趣,而老处女也乐于欣然
接受。首先是因为她能为他们拉皮条,其次是因为她能促成这位年青人拜倒在肖夏



太太的石榴裙下,最后,是因为她尽管被他嘲弄,连两颊也绯红起来,可内心在酸
苦中还带有甜滋滋的味儿。关于这点,他们两人心里都明白,也知道对方心中有数,
而这一切又是那么错综复杂,不够正派。虽然汉斯对错综复杂和不正派的事一般是
反感的,在这一场合下也不例外,但他继续浑水摸鱼,同时自己安慰自己说,他在
山上只是暂时作客,反正不久就要离开的。他以行家的口气俨然对这位“懒散的”
太太评头品足,说她从正面看来肯定比侧面看来年青美丽,她一双眼睛的距离太远,
她的风采令人无限神往,而她的手臂则既漂亮,又“娇嫩”。他说这些话时,尽力掩
饰脑袋的抖动,但他不但觉察到那位女教师已看出他在枉然克制自己,而且怀着极
其憎恶的心情看到,连那女人自己也在抖动脑袋哩。他称肖夏太太为“漂亮的敏卡”,
无非是一种策略和随机应变的手段,这样他就可接下去问:
“我叫她‘敏卡’,可究竟她叫什么呢?我是指她的名字。您既然这样倾心于她,
一定知道她的芳名。 ”
女教师沉思了一会。
“等一下,我知道的, ”她说。 “我早已知道了。她叫达吉雅娜吗?不,不是的,
也不叫娜达霞。达吉雅娜和娜达霞,是俄国女人常用的名字。娜达霞·肖夏?不,我
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哦,我想起了。她叫阿芙多佳,或者跟这相差不远。因为肯
定不叫卡金卡或尼诺奇卡。也许我记不起了。要是您很想知道,我很容易打听出来
的。”
第二天,她果真知道了她的名字。午膳时,当玻璃门砰砰地关上时,她说了出
来,肖夏太太叫克拉芙吉亚。
汉斯·卡斯托尔普不是一下子就领会。在领悟之前,她把这个名字反复读了几
遍,拼了几次。然后他又说了几回,同时用布满红丝的眼睛向肖夏太太瞟了一下,
看这个名字是否跟她相称。“克拉芙吉亚, ”他说, “唔,也许就是她的名字,挺合适
的。”他对底细了解得这么清楚,真是乐不可支,但也不想掩饰;现在一当他谈起肖
夏太太,就用“克拉芙吉亚”代替。 “我刚才看到,您的克拉芙吉亚居然把面包揉得
像一只小球儿。这很不雅观哪。”
“这要看谁在揉, ”女教师回答, “克拉芙吉亚干起来没什么。”
是的,在摆有七张餐桌的餐厅里用膳,对汉斯·卡斯托尔普有很大的魅力。每
次用膳完毕,他觉得很惋惜,但一想到两三小时后又能坐在这边,就感到很宽慰。
一当他再坐下来,就仿佛自己从来不曾起过身似的。在这中间他做些什么呢?什么也
没有做。到溪边或“英国区”散一会步,或者在椅子上略坐片刻。这算不上什么真
正的休憩,也谈不上什么沉重的负担。当工作和操劳摆在他眼前时,会出现一些别
的什么,它们在心灵上不那么容易消逝。但在山庄疗养院井井有条的生活中却不是
这样。当汉斯·卡斯托尔普在公共餐厅里用膳完毕站起身时,他因不一会又可用膳
而暗自高兴——要是暗自高兴这个词儿,能恰当地表达出汉斯期待与患病的克拉芙
吉亚·肖夏太太重新会面那种迫切心情的话。这种会面并不太容易,太愉快,太单
纯,太平凡。读者也许会认为只有这些形容词——也就是愉快和平凡——才适合于
汉斯·卡斯托尔普的个性和情绪。可是我们应当记住,由于汉斯是一个有理智和良
知的青年,他一看到肖夏太太或一跟她接近,所引起的感觉并非仅仅“高兴”而已;
我们必须知道,而且可以断言,要是有人说这些话给他听,他会不屑地耸耸肩膀。
是的,他对某些表现方式是不屑一顾的。这虽是一个细节,但颇值得一提。这时他



跑来跑去,脸颊又红又热,情不自禁地轻声哼起曲子;因为他心头痒痒的,很想唱
出声来。他哼着不知何时何地从某次集会或慈善募捐音乐会中听来的一支小调,那
是一首女高音歌曲,情意缠绵,内容空洞。它现在在汉斯的记忆中浮映上来,歌词
是这么开头的:
只要你一开口,
我就昏了头。
他还想继续唱下去:
你唇儿吐出来的话,
句句落在我心头!
这时他忽然耸耸肩膀,说一声“可笑! ”顿时觉得这支小调淡而无味,肉麻不堪,
不再唱下去了。他怀着某种遗憾和端庄的心情不再唱下去。这种亲切的小调,只有
某个兴高采烈的青年人把“自己这颗心”(像人们习惯说的那样)合法地、心安理得
地、希望无穷地“奉献”给低地里某只健康的小鹅儿时,才唱得出,从而沉湎于合
情合理而充满着希望的喜气洋洋的情感中。 对他与他同肖夏太太的关系来说—— “关
系”这个词儿是汉斯想出来的,我们不负任何责任——这种曲调根本不合适。他躺
在卧椅上,心头乱糟糟的,只是用审美的眼光说一声“愚蠢”,便皱起鼻子闭口不语,
尽管他知道再唱这支歌是不适当的。
不过有一件事使他很开心,那就是躺着倾听自己心脏的跳动。在主要的卧床休
息时间内,山庄疗养院照例总肃静无哗,在这一片岑寂中,他的心不但跳得很快,
而且清晰可闻。他的心一个劲儿跳,上山以来它几乎总是这样。但最近汉斯·卡斯
托尔普对心跳已不像最初几天那样感到心烦意乱。现在他不能再认为它的跳动是不
由自主和莫名其妙的,与自己的精神状态毫不相干。心跳和他的精神状态之间是有
关系的,而且也不难探究出原因来。情绪不无缘由地激动了,身体上某部分就难免
兴奋地活动起来。汉斯·卡斯托尔普想的只是肖夏太太,他确实一心一意想着她,
因而心跳是他理所当然的一种感觉。
恐惧情绪在增长
恐惧情绪在增长。关于两个祖父和黄昏的舟游。
天气坏透了。就天气方面说,汉斯·卡斯托尔普在这块地方作短时间的逗留,
运气并不佳。虽没有下雪,但淫雨霏霏,连日不断,叫人讨厌透啦。山谷里弥漫着
浓重的雾气,而令人惊异不止的雷雨(天气这么冷,在餐厅里甚至开起暖气来)却发
作起来,雷声滚滚而过,发出了隆隆的回响。
“真遗憾, ”约阿希姆说。 “我本来想,咱们一起到沙特察尔普吃早饭,不然干
些别的,但看来不成了。但愿下星期天气好些。”可是汉斯·卡斯托尔普回答说:
“别管它。我现在并不急于走动。第一次外出时,我并不特别走运。我倒认为
还是浑浑噩噩地过日子,不翻什么新花样最好。对多年老病人,换换花样是有意思
的。我只不过住上三星期,又何必搞什么新鲜的玩意儿呢。”
他感到此时此地生活很充实。要是他怀有希望的话,那么他的希望(正如他的失
望一样)也许在这儿开花结果, 而不是在什么沙特察尔普。 折磨他的并不是空虚无聊,



恰恰相反,他开始害怕的是住院的日子看来很快即将结束。第二个星期过去了,他
的日子快要过去三分之二,第三星期一到,他就得考虑整理行装。汉斯·卡斯托尔
普对时间的新鲜感,早已成为陈迹。光阴飞逝,是的,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尽管每
一天总给他带来新的期望,使他默默中丰富了生活经历……是啊,时间真是一种难
以捉摸的东西,要说明它的本质可真不易!
我们是否有必要详细描述汉斯·卡斯托尔普在那些日子里默默经受着的又沉重、
又轻快的生活经历呢?其实,我们大家都知道的,这就是人们通常感受到的那种空虚
无聊。即使在头脑清醒而充满希望的场合——在这种场合下,他禁不住唱起“只要
你一开口,我就昏了头”这类庸俗的小调来——也不会有其他不同的感受。
肖夏太太不可能不注意到,她和某张餐桌之间已有了某种默契。汉斯·卡斯托
尔普巴不得她意识到这一点,而且程度越深越好。我们说“巴不得”,是因为他一清
二楚地知道,他这种情况是不容于理智的。不过要是任何人处在汉斯那样的地位—
—或者汉斯即将身历其境的地位——他也一定希望对方了解他的心绪,哪怕实际上
并无意义。人往往是这样的。
因此,当肖夏太太用膳时有两次或三次偶然地或由于磁性吸力回过头来向那边
桌子张望,而且每次都和汉斯·卡斯托尔普的目光相接,她又第四次向他有意识地
瞟上一眼,这回正好遇上他的目光。第五次她送秋波时落了个空,汉斯正好没有注
意到。然而他顿时觉察到她在瞧他,于是用深情的目光瞅着她,对方就微笑着掉过
头去。看到了这一微笑,他既猜疑不定,又欣喜若狂。要是她把他看作孩子一般,
那就错了,他需要把自己装扮得有教养些,这点是重要的。第六次,当他预感到而
且意识到她的眼睛快瞟过来时,他假装不胜厌恶地在端详一个脸上长粉刺的女人,
这个女人正好走到他的桌旁,跟她的姨婆聊天,他就这样厚着脸皮支持了两三分钟,
直到确信那对吉尔吉斯人式的眼睛不再朝他看,他才停止玩这个把戏。这场戏演得
可妙哩,肖夏太太不但能看得清清楚楚,而且也应当看得透透彻彻,好让她细细想
一想汉斯·卡斯托尔普是多么精明而富于自制力……
接着发生下面一段插曲。在用膳的一次空档时间内,肖夏太太漫不经心地把头
转来转去,仔细打量着餐厅。汉斯·卡斯托尔普留意到这点,于是他们的目光就搭
上了。 他们就这样互相瞅着: 那位女病人的眼神游移不定, 有些嘲弄的意味; 汉斯·卡
斯托尔普则一个劲儿地盯着(他睁着眼睛时甚至咬紧牙关)。
这时肖夏太太的餐巾滑下来,而且快从她的衣兜落到地上。她神经质地、战战
兢兢地赶紧去抓,而汉斯的两手两脚也跃跃欲动,从椅子上半仰起身子,想没命地
跳过八米的距离和中间拦着的一张餐桌去救助她,仿佛餐巾掉在地上就会大祸临头
似的……当餐巾快要落到灰泥的地面上时,她恰好一把抓住了它。她在地面上俯着
身子,紧紧握住餐巾的一角,脸色阴沉沉的,对刚才所受的那场小小虚惊显然十分
动气,而且在她看来,他应当对此负责。可是她还是回头瞟了他一眼,看到他想跳
过来的那种架势和高高扬起的眉毛,于是又微笑着掉过头去。
这件事使汉斯·卡斯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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